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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韩起茂的部队完成了集结,勉强凑了五千余人。
他带着马生海在东校场检阅了自己的军队,站在台子上,看着一个个步、骑方阵从面前走过。除了原师部直属营升级为教导团,由自己的前警卫小马任团长的三个骑兵方阵服装统一、武器精良,是正规军,实际上只是一个营的兵力之外,各县民团、警察组成的方阵就很不像样了,服装千奇百怪,有的人甚至穿的是长袍马褂。武器长短不一,破旧不堪,队形零乱、步伐疲沓,没有受过训练的马匹一边走,一边拉着马粪,搞的臭气熏天,后边的步兵踩上去就有人滑倒,大家就嗷嗷叫着哄笑,韩起茂先是紧锁着眉头,心里阵阵地悲凉,脑子里冒出散兵游勇、乌合之众这些字眼,然后是恐惧,心想,这样的军队怎么抵抗解放军。等队伍从台前走完,值日军官大叫道:“请韩军长训话。”他自语一句:“困兽犹斗”后,打起精神,往前跨出几步开始讲话。
征粮纳捐开始了,由县长马丰年亲自带队,逐个商号收缴,银行与达盛昌当然是首当其冲。
刘元柱早就做好了准备,警察从银行抬出十三麻袋金圆券装上了大车。刘元柱在认捐薄上签字时发现写的是:“商会会长、银行董事长刘元柱自愿捐款大洋两万块。”
刘元柱丢下毛笔目视马丰年,马县长微笑着说:“老刘,签吧,你捐的二十亿元金圆券,兑换成大洋就是两万块吗,这个没有错,这也是韩起茂的意思,这是为你好,签了吧。”金圆券最大面值是一百万元,马丰年说的两二十亿元兑换两万块大洋那是金圆券发行时政府的强制兑换价,现在,实际兑换时连五千大洋都不值,而且金圆券的贬值速度还在加快,用一泻千里来形容也毫不过分,上午两张一万元的金圆券可以买一碗臊子面,下午就得四张,甘州的买卖人在私下里都是用银元交易,宁可收铜元、甚至麻钱也不收金圆券,以物易物在市场上已很普遍。政府发布的禁止金银流通命令就是一张废纸。刘元柱一时想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何在,又觉得马丰年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以信任,也就签字画押了。
这边一签字,门外的警察立马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有人就在外墙上贴了一张表彰通报,大意是为支持党国大业,鼓励部队奋勇杀敌,守我疆域,刘元柱自愿捐款大洋两万元云云。街上的行人、周边商号的掌柜、伙计纷纷围过来观看,马丰年手持一铁皮喇叭对众人讲了一通要求民众向刘会长学习,向刘会长看齐,响应政府的号召,踊跃捐款、交粮,支持军队抗击共党的话,讲完之后冲呆立在门口的刘元柱报拳行礼,又往前凑近低声说:“老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再说你也落下了好名声,我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好。”
达盛昌这边如出一辙,带队的人是关富智,捐款的数目是一万大洋,二十余石军粮,罗望签字时问关富智:“关爷,车上装的可是野鸡红的票子(老百姓对金圆券的俗称),粮食不足十石,你们弄这么大动静不好吧。”
“行了吧,罗兄弟,人家不追究你把粮食分给工人、抗拒征粮的罪过就不错了,银行那边也一样。不就是把你们树成典型,有了典型开头,对别的商号就好下手了,借一下你们的名声而已,你就别在意这些了,签字吧。”
关富智把话说的很透彻,罗望无奈的签了字,念叨一句:“这不是把人架到火堆上烤嘛。”
“树大招风呐,走了,交差去了。刘大掌柜好像把马县长当成了自己人,嘿嘿,人家可是耍笔杆子起家的,心思灵性的很。”
军粮征收出奇地顺利。
县政府在大满堡举行缴纳军粮先进人物表彰动员大会,成百上千的地主乡绅、农民佃户集中在戏台下,韩起茂、马丰年端坐在戏台上,台前站立的是大满堡的五位地主,他们披红戴花,喜气洋洋,大户董地主被委任为县政府参议、副镇长,其他四人也委任了职衔。
这位董姓地主从一个乡下土老财一步登天,成了政府官员。看着戏台子上威风凛凛、慷慨激昂讲话的韩军长,惊为天神,感激涕零之余,很不得顶礼膜拜,会后竟然把十八岁的孙女敬献给韩起茂。韩起茂这次回甘州是孤身一人,正需要女人,当然就笑纳了。董姓地主当了官、还有了一位军长孙女婿,一下子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抖起来了。
随即,县政府工作人员、警察、军人分成若干个小组入驻各乡镇,按地的多少分摊上缴军粮数目,乡镇派人带他们到地主乡绅家中现场征收,把村民集中起来,当场表彰那些态度好的地主,颁发缴粮积极分子奖状,委任给乡镇一级官衔,虽说只是虚衔,也够那些地主在村子里风光一阵子了。
不出十天,韩起茂就筹集齐了部队一年的军费粮草。
怎么样才能尽快筹集到足够的军费、军粮,马丰年是绞尽脑汁,韩起茂给他施加压力的当天,得知达盛昌粮行的举动后,他害怕了,如果各商号、地主老财都像罗望这样变着法儿抗拒,他该怎么办。张启正信里虽然说的很在理,但那是后路,远水不解近渴,让韩起茂满意才是燃眉之急,不然的话,以韩起茂的行事风格,不仅县长的位子难保,能不能活着离开甘州都是个问题,眼下的局势,保位、保命才是第一位的,他急中生智,收起县长的架子,遮盖着头脸进了韩起茂的办公室,进门取下围巾,规规矩矩站在办公桌前把罗望的做法向韩起茂汇报完,末了还加了一句:“军长,我想明白了,韩军长那才是马家军中的千里驹,我马丰年就是附在马尾巴上的蝇虫,要靠你才能飞腾是不。”
“马县长,人物阿,很识时务嘛,那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马丰年倒向自己一边,韩起茂满意了,慢吞吞地问道。
马丰年把想出的办法如此这般地详细说明后,韩起茂有些迟疑不决。说道:“这样行吗?马家军历来都是强征,使用的都是硬手段。”
“军长,榜样的力量是不可估量地。无论他刘元柱、罗望给什么我们都接受,不发生矛盾就行了,折算成银元预以公告表彰,让大家看到他们自愿、踊跃的态度就好,以那两位的号召力,其他人就只有乖乖就范的份了,对乡下土老财也如法炮制,愚民嘛,好糊弄的很,给点甜头就找不到北了,到时候我们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韩起茂站起来,拍了拍马丰年的肩头说:“就按你的办法来吧,成功了给你记头功,任命你为军部高级参谋。”
结果很圆满,事后,韩起茂没有食言,任命马丰年为高参,专管军队后勤保障,私下里对马丰年说:“到底是省府出来的人,见过大世面,连玩人都是大手笔,愚弄人的这一套玩的很老练嘛,我韩某人得小心点啊,要不哪天也得让你玩了。”
马丰年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说道:“那哪儿敢,韩军长是能让人随便玩的。军长,收到的金圆券怎么办呢?”
“发下去,军饷嘛,”韩起茂在笑,笑的很阴。
马丰年说:“士兵们拿着金圆券买不了东西,就会找银行兑换银元,嘿嘿嘿,够刘会长喝一壶的,还是军长高明。”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想,一旦发生挤兑,影响银行的秩序,我会派部队去维持的,安定才是第一位的,对不。”
“粮行缴纳的粮食不够数,军长你看。”
“先放下吧,反正军粮足够了。”
马丰年知道一些刘元柱与韩起茂争斗的事,猜测到韩起茂稳住刘元柱不过是为了军费。从韩起茂的话里听出他有更很的招数等着刘元柱,但不明白韩态度功为啥轻易放过了罗望。
马丰年在韩起茂威逼下上了船,但他不想放弃刘元柱、张启正这条线,暗地里让人把刘元柱约到办公室,将韩起茂对自己说的话和盘托出,他隐瞒了纳捐、征粮计划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把事情全推到韩起茂身上。
刘元柱说:“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就是银行关门停业的时候到了,韩起茂需要的是我的金钱,这个结果可不是他想要的,你也清楚现在的大势,他能蹦哒多久还是个未知数,有什么可怕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马县长提醒。”
马丰年说:“依韩起茂的做派,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是想想办法吧,奇怪了,他怎么不让动罗掌柜。”
“是这样,当年向于先生请愿时,我没有让罗望参与,当然,依罗望的性格也不愿参加这种事,这个韩起茂清楚。当时我也怕一旦事不成功,让韩起茂一勺子烩了,不让罗望参与,就是为,噢,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有事请你多照应。”
马丰年从刘元柱没说完的半句话里猜出了个大概,他在这些年的几件事情里领略过刘元柱的手腕,也调阅过刘甲、高院长一案的卷宗,还找到老鼠子和几个当事警察了解过,他认定刘甲至少是亲共分子,但他不想翻案,还劝刘甲最近到城外躲一躲风头,赢得了刘元柱的信任,刘元柱走后,马丰年暗自庆幸,得亏没和刘元柱撕破脸皮,韩起茂、刘元柱没一个好惹的,想到自己的聪明机智,左右逢源,两下里落好,不禁有几分自得。
要打仗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在甘州、肃州传的纷纷扬扬,各色人等都用各自的方式做着应对准备。有了十年前断粮的凄惨经历,贮藏食物就成了各家各户的必需。通往甘州的交通要道已经中断,外地粮食运不进来。实事上,就是道路畅通,也不可能有粮,整个西北都笼罩在打战的阴霾之下,各省状况相差无几,粮商们哪会把手里宝贵的粮食出售。
随着外地客商陆续离开甘州,市场一片萧条。达盛昌粮行、面粉厂相继停业,商号一家跟着一家关张,罗望让各商号清盘结算,遣散人员,只留下一两个人留守。最后轮到了衣帽作坊,积压的产品运不出去,原材料也断了货,罗望让方端文给工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后放了长假,院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冷清下来。停工第一天,罗望用沾了油的抹布一遍又一遍擦试那些机器,他心里阵阵地酸楚,感到沮丧,近乎绝望的沮丧,整个上午都独自一人呆在作坊里,做完这些善后的事,在门口矗立许久,让心情平复下来方才锁好门,他不想把这种心情带给家人,调整好情绪回到院子里,强作欢颜,边拍打身上的灰尘边大声招呼着刘英子和方苗快点把饭弄来,刘英子见罗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竟带着平时少有的笑意,很是不解,又不敢问,默默地端来盆热水给他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