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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较晚。
秦西北的风已经凛冽,还下过几场小雪,但人却仍然能够在室外很好地行走。同样是冬天,关中和江南是不同的,漠北和关中也是不同的,江南的冬天,只是叫人难受而已,关中的深冬,也只是严寒,漠北的冬天,那才真的叫做苦寒。千百年来汉兵一直无法根除漠北大敌的原因之一,就是无法适应那边的极端气候。
而只要不是太过离奇的年份,关中的冬天对于在漠北久耐苦寒的游牧民族来说,其实算是一种比较舒适的寒冷。
当秋末的寒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习惯了高床暖被的市井人家,早已躲入屋内烘烤暖炉了,但是有几种人却仍然得出来讨生活,一种是入山伐木烧炭的樵夫,一种是得照顾牲畜的牧民,还有一种,是接到命令要打仗了的战士!
当环境好的时候,久经沙场的士兵和羸兵在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区别,他们只要都经过训练,也就都能够长出差不多的队列,然而随着环境的恶化,就将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发挥正常的战斗力,羸兵在恶劣环境中连行动力都要削减,在最恶劣的情况下甚至连动都感觉艰难,这时候,在还能行动的真正战士面前就等如要被屠杀!
在这个初冬,关陇地区有几支军队,都显现出了他们惊人的韧性,比如李彝殷手下的党项人,他们苦巴巴得久了,尽管器械与装备比不上契丹,比不上石晋,比不上天策大唐,也比不上孟蜀,但是却还是能够扛住逐渐变冷的天气和越来越恶化的战场环境。
此外就是石晋的一部分军队——主要是来自河东,一直跟着石敬瑭、刘知远南北奔走的子弟兵,他们的粗豪野蛮不在漠南牧民之下,又得到了中原的训练与装备,因此可以纵横一时。
再此外,就是附属于天策唐军、契丹军以及石晋的一些少数民族,比如吐谷浑,比如汉化吐蕃,比如逐渐汉化的甘州回纥,或者是契丹化了的汉人,他们长久处于所在统治区域民族金字塔的底层,受苦得惯了,所在地区又都偏北,同样受冻得惯了,战斗能力虽不如石晋精锐、契丹皮室、天策府兵,但也还有相当的战斗力。
而在战场之上,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受不了那逐渐变冷的天气的。
孟蜀承平已久,蜀军已经有好些年没打过大战争了,巴蜀地方温润,如果是夏天打山地仗,他们会比北方士兵多出几分加成战力,而巴蜀的冬天虽然也是一种难受的湿冷,但这些年蜀地富裕,就算是百姓也能在大冬天躲进屋里避寒。孟昶自幼久居宫中,那里夏天有镇冰消暑、园林来风,冬天更是暖炉四布,暖烘烘的一点罪过都没有,所以他本人对于天时变化并不敏感,战争之前竟未去想到这一点。
这一日听说蜀军攻占了兰州的州城附属银城,欣喜之下想要引兵秦征,不料一揭开门帘,外面零度左右的寒风一吹进来,孟昶打了个寒颤,就打消了念头,随军的妃子赶紧取出桂花膏来,为孟昶被寒风吹红了的地方抹上,这位蜀国君王的一张脸保养得很好,嫩得与贾宝玉一般,寻常良家女子也比不上的。
虽然蜀军不至于都与他们的君主一般,但王处回也是文官,大部分的将士久居温润之地,对西北的这种干冷天气很不适应,幸好,蜀军主要分成两部分,将近五万人屯聚在凤州附近,这里有城墙挡住冷风,已经攻占了银城的人则躲入银城,那里有足够的粮草,还有柴薪,够他们取暖过冬了。
——————————来自中原富庶地方的石晋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不喜欢在这种天气战斗,而倾向于躲在长安城里头。因此当刘知远领兵出征时,许多士兵的战斗意愿都不强,郭威在凤翔东野摆开车阵,以游骑兵散布四周,杨信折从适两支精锐则随时待发,车阵足够坚硬,而骑兵则拥有强大的冲击能力,因地刘知远也不敢过分进逼。
不但蜀军、晋军,甚至就是凉兰也有部分士兵不愿意动弹了——那是已经过了几年安逸生活的人,这些年凉兰逐渐富裕,他们的日子已经和长安洛阳、成都扬州的市井居民没什么区别了,数量还占不到多数,但他们的出现,也是张迈急于发动这场战争的理由之一。
这时候秦西的气温大概在零度上下,部分小河可以结出薄薄的冰皮了,残草丛中多有霜冻,西面的兰州比东面的凤州冷一些,北面的灵州夏州又要比南面的长安冷一些,但差距也不算太大。这样的气温,已经足以让现代都市人讨厌长时间的户外活动了,但对于久居西北的人来说,尤其是对漠北骑兵、天策老兵来说,却根本不算一回事!
新碎叶城、轮台之野,那里的天气才叫真的冷!那风都仿佛是从地狱里吹出来的,能将在风中撒尿的人冻掉命根子,经历过那等严寒的战士再来到这里,就不觉得怎么样了。漠北的骑兵,也有类似的素质。
冷兵器时期的古代战士,其对恶劣环境的忍耐程度是当代都市人很难想象的,他们的皮肤都被吹得干裂,又黑又黄又硬,犹如一道道的沟壑——那像皱纹而不是皱纹,所以很多人三十岁不到看起来就像中原、巴蜀五十岁的人一样了,但这样的皮肤很不好看,但对于寒冷的感应极弱,能够扛住最大限度的严寒。
————————当刘知远正在长安、凤翔之间与郭威相持的时候,却有几支这样的部队在庆州西北的马岭河畔接触了。
庆州位于张迈所占领的秦西十余州的最北点,马岭河从西北数百里外流来,经过庆州汇入泾水,最后又汇入渭河。
耶律德光这次南下准备了两个方案:
一是以最快速度袭破凉州,韩延徽认为只要凉州一破,张迈丢了老家势必心慌,那时候再破张迈就易如反掌。可没想到凉州竟然早有准备,契丹轻骑兵袭破汉家城池主要是靠威吓,以突然压境的心理压力逼得守城汉将投降或者弃城,在许多记载中,骑射兵对着城头一轮箭雨射去,就吓得守城兵将屁滚尿流了。不料凉州竟然有所准备,张迈甚至不惜焚毁整个姑臧草原来坚壁清野,这样的气势使耶律朔古知道要以正军攻破凉州可能性不大,当即调整了战略。
契丹的第二个腹案,是在凉州无法快速攻破的情况下,以部分兵力围住夏州,以部分兵力切断秦西与凉州的联系,然后集中精锐南下,与石晋会师攻杀张迈!
这时契丹分了部分兵力坐镇灵州,理顺整个后方事宜,而进入前线的,竟然是耶律德光自己!耶律德光是契丹开国第二代皇帝,还没有丧失契丹人以王者领兵陷阵的传统,石敬瑭自居刘知远之后却还能主掌中军,孟昶则将自己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耶律德光与张迈敢于置身险地,这就是三类帝王的区别。
契丹前后超过十五万人的军队从北方涌下,前方万骑如奔雷一般已经涌到了马岭河流域!
差不多在同时,庆州城传来了张迈的命令。
这道命令是当着陌刀战斧阵将士的面公开发布的:“我不希望在十一月月圆之前,在秦州城头看见契丹一人一马!”
奚胜手下只有两万多人,其中陌刀战斧阵约五千多人,而根据情报契丹已经南下的兵马至少有十几万,而且作为精锐的皮室军都在其中,奚胜再怎么豪迈,也不至于认为自己能够自这样的形势下以少胜多,如果是凭城防守的话,那还好说,但秦州在庆州西南,如果耶律德光分出部分兵力牵制住奚胜,然后以十万大军向南开去,奚胜的重步兵体系无论如何追赶不上的。
所以,要完成张迈的这个任务,就必须野战,而在这种兵力对比下野战的话,一旦战况出现不利的话,奚胜这一部人马就算被契丹全歼也非不可能!
张迈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全军上下,只有奚胜一个人知道!就在他沉默的时候,陌刀战斧阵的将士却已经齐声高叫:“领命!”
张迈的使者等着奚胜的回应,此时的奚胜已经不是当年新碎叶城时的奚胜,数年间经历了大小数十战,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沉稳的气度,在众将士高呼领命之后,奚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陌刀战斧阵,必然不负国家重托!”
————————实际的军事行动,在命令传达之前就已经在进行,奚胜手下也有少量的轻骑兵,在打听到契丹已经接近马岭河后,两万四千多人的部队,骑着马、驾着车出城了!
这些年丁寒山的堪筹营用尽各种手段遍搜天下地形,就连漠北、漠南的地势,除了从投降的俘虏口中问取情报之外,也大撒金钱收买牧民帮忙收集,至于关陇之间的地势,那更是做得更为详尽——这里是凉兰的家门口啊!
接到命令之后,奚胜便点齐了人马,他手下的这支部队包括五千七百陌刀战斧阵,以及配备的矛兵盾兵六千三百人,弓弩兵八千人,骑兵两千人,杂色部队两千人。没有重型器械部队,所以移动力不弱。唐军的步兵,都是配有马或者马车的。
奚胜依着地图,将手指指在马岭河中游一块扼守四方道路的高地上。
“就在这里了。”奚胜对刘黑虎说:“或许,我们会在这里见到契丹的皇帝哩。”
刘黑虎冷笑道:“唯有混一宇内者,可称皇帝!他耶律德光算个狗屁皇帝!”
奚胜道:“此战非同小可。不可轻敌。契丹此来,兵马众多,浩浩荡荡二十万之众,足以横扫中原,我等应该谨慎。”
刘黑虎道:“当日西凉进驻秦西十州军马超过五万,秦西前后投降军队超过五万,这十万兵马,元帅都不用,而只用我等,为何?因为元帅知道,兵贵精不贵多。此战耶律德光用的是多兵,而元帅用的是精兵。南下契丹兵马之中,唯有皮室军是我等敌手,其他不过胁从之辈,何足道哉!”
奚胜道:“若真不足道,此刻元帅已经提兵北上,与耶律德光决战灵夏之间了,元帅至今未动,那就是未有破敌之把握,所以才会安坐不动如山。我陌刀战斧阵纵横已久,名扬天下,契丹若敢犯阵,多半会有对策。从来没有一个兵种可以永远无敌的。”
刘黑虎哆了一声,道:“老奚,你这是怎么了!大敌当前,却来说这等丧气话。幸好如今只你我二人,若叫第三个人听去,岂不坏了士气?”
奚胜淡淡一笑,道:“我不是怕,我是想跟你说,此一战你我要有虽死不辞的觉悟。只是听说你两个月前才添丁,生了一头小黑虎,怕你临危遇险,思念家人,英雄气短。”
刘黑虎呸了一声,道:“身已许国!还谈什么家!再说我那浑家已经给我生了七个儿子了,再生第八头小老虎,也不过是二十年后为我军再添一员陌刀将士,有什么好挂怀。倒是你,你老婆也临盆不久,听说那却是你第一个亲生儿子。英雄气短的,别是你吧。”
“我与你不同。”奚胜望着西面,道:“我确实无时无刻不挂念家人。但我更知道契丹一旦突破我这一道防线,秦西十余州必定震动,万一秦西有什么闪失,凉兰也难独全,凉兰如果有失,那咱们可就没有家了……黑虎,我昨夜梦见师庸叔了,他必是为我励战而来。我辈跟随元帅,横扫万里,如今已到最后之关键一役,若是以一身而成就捣龙屠虎之战果,那也是我们作为军人的荣耀,到那时节,我的妻儿,烦你照顾。”
刘黑虎怒道:“你若要留遗言,就去写遗书!若战况真激烈到那个地步,我必死在你的前头!”
奚胜哈哈一笑,道:“也对,也对,跟你谈这个,那是所托非人!”
————————风云起,秦西北尘土飞扬。
契丹皮室军分左中右三路,耶律德光自居中路,三路大军之外,东胡铁骊部为左先锋,漠北达旦部为右先锋,漠南奚族为次左先锋,漠北敌烈为次右先锋,东海室韦为外左翼,漠南吐谷浑为外右翼,十五万大军直掠而下,铁蹄之声惊天动地,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当凉州之捷报传来时,庆州、义州守军请缨北上防守,布置在盐州、芦关、青刚峡、方渠镇四个关隘上,眼看契丹杀来,盐州守军心惊胆战,弃了关隘不战便逃,乌古、敌烈诸部哈哈大笑,叫道:“这就是汉儿!”
契丹外左翼室韦部掠过芦关,关上守将倒有几分胆色,但士兵望见冲来的胡人面目狰狞,轰一声逃了一大半,室韦部趁势冲入关内,将芦关这个张迈曾会过诸侯的地方烧成一片平地。
芦关位于夏州之南,芦关一失,庆州与夏州之间的联系便即断绝。
契丹行军好快,左右两先锋在一日之后便抵达青刚峡,这里位于盐州之南、庆州之北,地势颇为险要,铁骊部抵达后已是黄昏,佯装稍退,但旋即连夜发动袭击,袭破了青刚峡,右先锋达旦部本来要绕路从南部夹击青刚峡,不料路上已经遇到了青刚峡的败兵,当下也不顾青刚峡了,直扑马岭河中游的方渠镇而来。
这达旦部即后来的鞑靼部的前身,这时虽还处在契丹的统治之下,但族源深远,族中多有英雄豪杰,兵马锋锐之际,方渠镇守将前一日才收到消息说盐州失守,没想到今天就望见契丹兵逼城下,叫了一声妈呀,手下纷纷道:“将军,胡马来得这样凶狠,现在是契丹、天策两个皇帝争天下,关我们什么事情!我们还是投降吧!”
守将犹豫再三,看看达旦部已经准备攻打方渠镇,赶紧大叫:“投降,投降,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