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江彬素来是不喜废话的,便接着道:“端倪有三。其一,这几位大人看似是被乱刀剁死,实则乃是凶手为了某些目的而掩饰的,其伤口深且小,乃是被尖端锐利,力道极大的武器,与近距离攒射而死。而甚至有的骨头都被打断,因此其真正死因,乃是被弩箭射死的!”
“弩箭射死的?”江彬等人顿时都是齐齐的一惊。之前尸体已经被剁成了这等样子,他们自然是无法判断出来,因此也是此刻才知道这些人的真正死因。被弩箭射死的这一点,可以说将嫌疑人的范围立刻缩减了许多,但是却也是麻烦了许多。
大明朝能有弩箭的,可没几个啊!要么是各处的军队,要么是白莲教那等势力极大的邪教,他们,可没一个好查的啊!稍有不慎,就是嫌弃一阵腥风血雨,惊涛骇浪!
“是哪路人物敢于动我?”江彬一瞬间脑子里面已经是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大同总兵吴良河的残部?十年前被我铲除的湖南土司青溪蛮的人?还是……”
江彬这些年着实是结怨太多,以至于脑海中转了一圈儿,冒出了四五十个人名儿,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
他沉着脸道:“你接着说。”
豆腐刘继续道:“第二,弩箭之上,乃是有剧毒存在。这种毒素,名为欢喜散,意思是中了次毒之后,非但是觉不出疼痛来,反而是会感觉浑身暖洋洋的,极为的舒服,而且面前幻象丛生,各种生平最喜欢之事,欲求而不得之事,都是浮现在眼前,因此死者的脸上,不见痛楚,反而是会露出大欢喜,大愉悦之表情。这种毒,产自于云贵,而价格极高,一滴毒液溶于水中,抹在弩箭上,就能置这几位大人于死地。然则根据小的几人观察,死者骨头都已经发黑,显然中毒量超过一般百倍!是以小的敢于断定,这些人,不擅长用毒而身家丰厚。”
江彬沉声喝道:“去查京城这一月之内欢喜散买卖情况。”
“是,大老爷!”
一边儿站着一圈儿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之类的实职军官,都是江彬手下很得力的。当下便站出一个来,领命而去。
“其三,行凶者,多半乃是军汉!”豆腐刘道:“这些人下刀,又快又狠,酷肖军中习姓,而且似乎配合默契,数十人出刀如一人一般,可见,这些人非但是军汉,而且多半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身家丰厚的精锐军队!
这一下,凶手的范围便是被缩的很小了。
江彬想了一阵儿,却是觉得根本是毫无头绪,脑子里头乱乱哄哄的,就像是一万只苍蝇在交配进食一般,极为的嘈杂,他身子骨儿本来极好,昨儿个却是心急孙儿这个事儿,心情大起大落,惊怒交加,再加上一宿没睡好,这会儿顿时是脑袋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不由得哎呦一声,捂住了脑袋。
众人大惊,赶紧要来扶,江彬摆摆手示意无事,道:“且退下吧!”
“是,大老爷。”几个仵作纷纷退下。
“还有一点。”张绛补充道:“这些人多半在京中有相当庞大的势力,就算是此时全面收缩,若是仔细查,定然是能查出来的。”
“嗯。”江彬点点头,道:“你那边,可是有什么线索?”
张绛也是老刑名了,他乃是文人出身,当年也是堂堂的二甲进士第三名,以他的名次,本来进翰林院是没问题的,但是此人从小对破案之类的事儿极为感兴趣,于是四处托关系,打通关节,便去了刑部。在刑部呆了几年,就又去了贵州提刑按察使司,在那里屡破奇案,声名鹊起,民间称为张神仙。之后调任了几个省的按察使司,官儿越做越大,等到后来要调回刑部了,却是被江彬横插一腿,硬要到了锦衣卫来。
张绛和锦衣卫的这些高官们都不怎么对头,但是江彬对他委以重任,他也投桃报李,做事乃是很用心的。而且能力确实是极强,几个大案悬案奇案一破,大伙儿都是服气了。
江彬知道自个儿对破案这块儿可说是没有任何的能力,因此昨曰便把大小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张绛,并令锦衣卫上下一体配合。
“回大人的话,都问出来了。”张绛神色淡淡道:“公子出事儿之后,下官便着人将张相公庙街上的百姓抓了五十个回来,这些人见过什么世面?一吓唬便全都一五一十的招了,顺着这线索,又抓了五十个回来,这会儿大体对公子被绑的前后,有些眉目了。”
他继续道:“根据这些商贩和行人的招供,公子从燕返楼回来之后,乃是走的张相公庙街回府,然后在路过那巷子口的时候,被人用马车撞了一下,公子受惊坠马。那两个车夫便逃了,公子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下便是带着人追了进去。然后……”
“然后什么?”江彬急急问道。
“便没有然后了。”张绛无奈道:“那小巷子极为的偏颇,无人路过,而敌人乃是以极快的速度将四人杀死,接着便是将公子掳走,而无一人得见,现场,也没有任何能证明敌人身份的东西留下,这说明,敌人的行事,极为的细密。”
“而且,属下得到了消息之后,立刻就到了那条小巷子的另外一个出口,在哪里看到了这个。”张绛说着,便是拿出一块精致的苏绣手帕,这手帕乃是素净的白底儿,上面绣着大红色的戏水鸳鸯,也不知道是哪位多情的姑娘送给张绛的信物。
只是张绛显然是不懂风情的,这块手帕上面现在沾染了不少的黄褐色污痕,而那两只交颈鸳鸯的中间,还正自横亘着一片烂菜叶子。
江彬愕然道:“这是何物?”
“地上一滩五谷轮回之物,一片烂菜叶子。”张绛沉声道:“这五谷轮回之物,乃是屎尿混合,而且时间不短,至少也是半曰了,而标下问明,公子被诱入小巷之中的时间,乃是申时中,是以,根据属下推断,有一辆在辰时和卯时拉了屎尿之物的粪车,在当时停在这小巷子的另外一端。这有这烂菜叶子的存在,说明在那巷子一头,当时至少停了一辆粪车和一辆拉菜的车,公子可能就是被他们装在其中运出去的,当然,这也可能是对方的迷惑之计,甚至公子此时还在城内!不过,就算是如此,从这条线索上分析,当也能有些进展。”
江彬闻言,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厉色吩咐道:“没听清楚张佥事的话么?还不赶紧去查?”
“啊?哦,是!大人!”
他身后那些锦衣卫高官,平素里哪个不是我威风凛凛之人?这会儿却是如同那刚进学的懵懂幼童一般,听张绛这分析,都是听的目眩神迷,佩服不已。被江彬这一喝,赶紧应了一声,拔腿要去传命去了。
“且慢。”张绛叫住那锦衣卫百户:“现如今乃是寒冬,能吃得起菜蔬的,都乃是王公贵族,大富大贵人家,而且京师的暖窑子,基本上都在东门以外,可以按照这个线索去查一查。”
“标下明白了!”
那百户应道。
有了张绛这鞭辟入里的分析,整个事情的脉络,顿时就清晰明了了许多,江彬就跟抓着两根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热切的看着张绛,指望他那张神奇的嘴里还能再说出什么来。
张绛苦笑一声,忽然道:“大人,标下可能跟您单独说几句?”
江彬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都下去之后,江彬瞧着张绛:“你要说什么?”
张绛沉吟片刻道:“大人,标下以为,不妨从对方的目的上推断此时。”
“哦?怎么推断,你说!”江彬神色微微一动道。
“大人您看,敌人抓了公子,而不是杀了公子,并且敌人将公子的四个侍卫剁成了肉酱,却是不见公子的半根头发,标下感觉,这便是敌人向咱们在透漏一个信息——他们,是不想杀公子的!”张绛缓缓说道。
“他们现在的作为,给人的乃是一种待价而沽的感觉!”
“接着说!”江彬面色凝重,急急催促道。
“那他们为何要抓走公子?”张绛伸出三根手指头:“一,乃是为了钱财,也就是绑票,要大人交钱赎回来。”
他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太也荒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为了钱来绑锦衣卫指挥使的孙儿,当真是活腻歪了。江南那些富商巨贾的人家,身价丰厚,比起大人您来岂不是更胜一筹,去绑他们的人,岂不是得钱更快一些。除非那绑架的人是疯子,但是能用这等细密手法作案的,又怎么会是疯子?是以这一点,便是除开了。”
“其二,便是为了仇怨而来。只是这点,也有些靠不住。”只有两人在此,张绛说话便也不怕忌讳:“大人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可说是不可胜计,这事儿很多人都有可能去做。不过可能去做的是那些,而能狠下心来去干的就去了一大部分,这些能狠下心来干的人之中,有能力能办成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而更要的一点是,他们若是为了报仇的话,万千没必要这么干,杀了公子之后,立刻远遁,咱们再想逮他们也是困难,何必留下这么一个莫大的破绽让咱们去破案呢?”
江彬听的不住的点头,问道:“还有呢?”
张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那就只有第三种解释了,大人手上,有这些人所需要的,或者是指使他们的人所需要的东西,这种东西,多半是证据把柄之类的。而且,指使他们的人,定然是身居高位,牵动万千之人,而大人手中掌握的这些,则是可以至他于死地!”
根本没有在现场,只是凭借极为有限的证据,就能将事情推断的八九不离十,这位锦衣卫佥事观察细微的本事,当真是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张绛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般,轰的将江彬的内心给照得一片通透明澈!
他猛然想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他之前甚至根本没有怀疑过,因为他太年轻了,在江彬看来,他跟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忠诚侯相比,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江彬猛地一拍桌子,豁然大怒,须发喷张道:“这狗才,他怎么敢?”
“怎么不敢?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若无过人的本领和惊人的胆识,能走到这一步么?”
张绛淡淡道:“方守年已经有半年多没有给京中来信儿了,按照下官和他的约定,早就过了。看来那武毅伯连子宁不但已经知道了咱们派人监视他,搜罗证据,甚至已经展开反击,将方守年等人软禁,甚至是干脆杀了了事儿!而他不知道咱们掌握了多少证据,所以才在这边继续下手,绑了公子,使得大人您不敢轻举妄动!”
用一个形象点儿的词,叫做投鼠忌器!
江彬暴怒,连连大吼道:“好狗才,我要宰了他!”
张绛见状,只是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人家若是怕你宰,就不会这样下手了。
江彬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心里泛起了一股无力,只觉得自己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无能!
自己能怎么样?一旦有轻举妄动,自己的孙儿,江家唯一的独苗就完了,而且就算是自己狠下心来告密又能如何?当真逼反了手握重兵的连子宁,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是赢家!
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放在眼中的敌人,展开的这凌厉反击,竟然是让自己束手无策。而抛开了那一层裹在自己心外的狂妄自大,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人家,竟然是毫无办法!原来以前臆想的那些,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美梦!
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一个!
他忽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疾声道:“连子宁在城中不还有妻妾么?去将他们抓来!”
“大人,晚了。”张绛叹了口气:“下官今儿个想到的这一层,而连子宁的一众妻妾,昨曰就出城了,说是去城外迎雪作诗,还裹胁了不少权贵家的女公子,少夫人随行,还有武毅军保护,想要把她们截来,秘密掳人是不现实了,只有强攻,但是,又怎么能强攻?”
江彬满脸的悲哀木然。
是啊,怎么能强攻?连家那几个小贱人倒是当真精明,知道裹胁了别家的女子,到时候若是强攻,就把自己和武毅伯私底下的这些龌龊事儿暴露于天下。武毅伯当然是要倒霉,自己怕是也要被皇上斥骂,而且说不得那几个夫人小姐还会被‘误杀’,到时候这些罪过可就都砸在自己头上了!最重要的是,打草惊蛇之下,孙儿怕是也会出事儿!
甚至戴章浦那边儿会倒打一耙,自己在没什么证据只有猜测的情况下袭击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啊!
“那怎么办?”江彬惶惶然问道。
“对外宣布,公子无事,翟阎王四人乃是死于江湖仇杀。停止明面上的一切锦衣卫追查,将此事放下,消弭于士民百姓耳目之中,着得力干将,暗暗查访。”
张绛顿了顿:“还有,就是等。连子宁如此煞费苦心,是一定不会停下的,肯定还要主动联络大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