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朝鲜为明廷之藩属,在辽东的影响力早已不复李成桂、李芳远主政之时。”
“我听闻自朝鲜国王李昖登基以来,朝鲜亦是内忧外患不断,必须倚仗大明才得保全。”
“朝鲜在辽东既然再无扩张之力,我建州若向朝鲜称臣,就等同于向大明示忠。”
客观而言,在万历十五年的国际形势下,龚正陆的这条“当了儿子再装孙子”的建议,总体逻辑是成立的。
努尔哈齐虽然当过儿子也装过孙子,但他对此却顾虑重重,
“向朝鲜称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儒家讲究‘一臣不事二主’。”
“我如今已是大明亲封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朝鲜既然事事仰仗于大明,即便我愿意向它称臣,朝鲜又怎敢接受呢?”
龚正陆笑道,
“朝鲜自然不敢接受,如今朝鲜朝中‘士林派’重新掌权,朝廷分裂为‘东人党’和‘西人党’,两派之间互相攻击,党争不休。”
“再加上近来我建州诸申屡次越境入朝鲜行窃,淑勒贝勒若于此时上表称臣,朝鲜两党定会拿此事大作文章。”
“李昖为保得朝中安宁,定会再上表向皇上请示,如此一来二去,淑勒贝勒的忠心不就人尽皆知了吗?”
努尔哈齐思索片刻,道,
“可在李昖请示之时,皇上会不会以诸申越境之事为借口,下旨命朝鲜向我建州出兵呢?”
龚正陆笑道,
“那淑勒贝勒可以先下手为强,用我方才所言之皋陶制狱之策,处理一批违法诸申。”
“在上表的同时,将这批诸申的头颅献给朝鲜,朝鲜得了诸申头颅,自然不好再以‘越境作乱’之名禀报皇上。”
“这样一来,淑勒贝勒不是既能在我建州卫中立威,又能通过朝鲜向皇上示忠了吗?”
努尔哈齐沉思不语。
龚正陆又道,
“皇上接了李昖请示,一共只有两种反应。”
“一是赞同淑勒贝勒向朝鲜称臣,这样一来,我建州诸申自可以按照朝鲜朝贡规则,光明正大地去朝鲜贸易,如今的经济困境,自可以迎刃而解。”
“二是不赞同淑勒贝勒向朝鲜称臣,或是留中不发,这时淑勒贝勒正好再向皇上上表一封,自诉忠心。”
“朝中如王缄那般的‘主抚派’见到淑勒贝勒对大明如此忠诚,一定会纷纷上疏,劝谏皇上暂缓辽东战事,节省财政用度,以免寒了边夷效忠之心。”
龚正陆笑道,
“依我看,朝中真正支持皇上进剿我建州的大臣并不多,再加上李总兵一向与内阁交好,这里应外合之下,皇上定不会忍心对我建州赶尽杀绝。”
努尔哈齐站了起来,
“先生好筹谋!”
努尔哈齐朝着龚正陆作了一揖,
“还请先生为我向朝鲜拟表。”
龚正陆忙道,
“淑勒贝勒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尽心报答是应尽之责,淑勒贝勒不必如此多礼。”
努尔哈齐直起了身,
“先生如此大才,却屈身于我建州一处,可是委屈。”
龚正陆一辈子就吃小鞑子这一套,闻言便笑道,
“我若不遇淑勒贝勒,亦不过是一名小小边商,何来委屈之说?”
努尔哈齐感动极了,他平生读过的所有话本中“君臣相得”、“青山松柏”、“鱼水之欢”的段子在这时一下子都在他的脑中涌现了出来,
“先生若不嫌弃我儿愚笨,我膝下诸子便拜先生为师,可好?”
龚正陆淡笑道,
“甚好,甚好,只是我一早便同淑勒贝勒说过,我只略通汉学,譬如忠孝仁义,我且能道会一二,若是其他……”
努尔哈齐接口道,
“先生传道授业,想教甚么便教甚么,不必顾虑‘其他’。”
龚正陆笑着回了一揖,
“既如此,我这就去为淑勒贝勒拟表。”
努尔哈齐却忽然叫住了龚正陆,
“不知先生可方便替我去一趟马市?”
龚正陆一怔,但见努尔哈齐面露难色,语气似乎有些羞怯,
“先生知道的,佟氏身体一向不好,倘或小心将养,倒或有缓解。”
“只是如今恰逢多事之秋,这黑山白水之间,连寻医问药的法子都没有。”
“现在诸申不敢去同汉人交易,我也不好强求,可我见着佟氏一天天虚耗下去,心里总是难受……”
龚正陆忙道,
“不如我就回一趟绍兴,为淑勒贝勒请一位靠得住的医生来罢?”
“我听闻有一位名医李时珍,为了编撰医典,现在就在南方各省游历……”
努尔哈齐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
“这几年,辽东、朝鲜的医生我都快寻遍了,佟氏的身体到底如何,我心里有数,何苦再劳动名医来一趟?”
龚正陆问道,
“那不知淑勒贝勒要我去马市是……”
努尔哈齐回道,
“是佟氏惯常吃的一副中药药方,缺几味药材,除了马市哪里也没有,只得请先生替我跑一趟。”
龚正陆想了想,觉得这不是甚么大事,再说现在建州女真人人自危,除了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汉人,也没甚么合适的人能为努尔哈齐去马市购买中药药材,于是答应道,
“哪里?淑勒贝勒客气了,既是大福晋需要,明日我便去马市将药材买来。”
努尔哈齐更感动了,朝着龚正陆连声道谢道,
“那就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