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略)为帝国主义所必要市场与投资之绝对二个条件,环顾今日世界,已多无存;是为其外围之区域日益减少,而崩坏之机迫于目前。惟我中国,土地则广袤数千万方英里,人口则拥有四万万众,对于货物与资本之需要量,对于原料品食料品之供给量,大而无伦,恰为资本帝国主义欲继续其生存发达之最好的理想地。有此原因,必有结果。结果者何?外国之资本帝国主义国家,遂如万马奔腾之势,以践踏于我国矣。于是为解决其市场问题,而我有百个商埠之提供;为解决其投资问题,而我有二十余亿元资本之吸收,而有数多利权之丧失;为圆滑其市场与投资地之经营起见,而我有巨大交通权之让与。我国一部之对外关系史,略具于此矣。不但此也,从政治而言,他们在我国又有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之设定,遂在我国俨成一支配阶级;从经济而言,他们向我获有关税之束缚权,与投资之优先权,在我国遂成一剩余价值榨取之阶级。他们这种行动,实如大盗之入我室而搜我财绑我票,使我身家财产荡然无存一样,特我国民不自觉耳!同胞乎!今日国家之大病,实在于国民生活维艰,而生活维艰之所以,即在外国资本帝国主义之侵略与榨取。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孟氏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故欲解决中国之政治问题,根本上尤不可不使我国经济开发。顾我国今日之经济,从本书看来,已受资本帝国主义层层束缚,万不能有发达之势。换言之,即我们欲使我国成为万人诅咒之资本主义国家,亦事实有不能也,遑论其他!然则欲救我中国,非从经济改造不可,而欲改造我国经济,实非抵抗资本帝国主义国家不可。以个人意见,今日中国,已成为国际资本阶级联合对我之局,并常嗾使军阀以助长我之内乱。故我除一方联合世界无产阶级弱小民族以抗此共同之敌,他方内部实行革命,使国家之公正得实现外,实无良法也。虽然,此岂易易事哉!须协我亿众之力,出以必死奋斗之精神,建设强有力之国家始获有济!
“先生果欲推翻革命论,不可不于此对方立论根据所在,好加审量。却不料先生在这大潮流鼓荡中,竟自没感受影响;于对方立论的根据由来,依然没有什么认识与注意。先生所说五大仇敌谁不知得,宁待先生耳提面命?所以不像先生平列举出这五样现象的,盖由认识得其症结皆在一个地方。疾病,愚昧,皆与贫穷为缘;贪污则与扰乱有关;贫穷则直接出于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扰乱则间接由帝国主义之操纵军阀而来;故帝国主义实为症结所在。这本是今日三尺童子皆能说的滥调,诚亦未必悉中情理;然先生不加批评反驳,闭着眼只顾说自家的话,如何令人心服?尤其是论贫穷从不必都归罪到帝国主义,而救贫之道,非发达生产不可;帝国主义扼死了我产业开发的途路,不与他为敌,其将奈何?这是我们要请教于适之先生的。我希望适之先生将三数年来对此问题最流行的主张办法先批评过;再说明先生自己的“集合全国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与方法,一步一步的作自觉的改革”办法,其内容果何所谓?——如果没有具体内容,便是空发梦想!所谓最流行的主张办法,便是要走国家资本主义的路。
“这种论调随在可见,我们且举郭沫若先生为“经济侵略下之中国”所作序文为例:
“(上略)大约是在今年三四月间的时候罢,漆君有一次来访问我,我们的谈话,渐渐归纳到中国的经济问题上来。我们都承认中国的产业的状况还幼稚得很,刚好达到资本化的前门,我们都承认中国有提高产业的必要。但是我们要如何去提高?我们提高的手段和程序是怎样的?这在我们中国还是纷争未已的问题,我在这儿便先表示我的意见。我说:在中国状况之下,我是极为讴歌资本主义的人的反对者。我不相信在我国这种状况之下,有资本主义发达之可能。我举出我国那年纱厂的倒闭风潮来作我的论据。欧战剧烈的时候,西洋资本家暂时中止了对于远东的经营,在那时候我们中国的纱厂便应运而生,真是有雨后春笋之势。但是不数年间欧战一告终结,资本家的经营,渐渐恢复起来,我们中国的纱厂,便一家一家底倒闭了。这个事实,明明证明我们中国已经没有发达资本主义的可能,因为:(一)我们资本敌不过国际的大资本家们,我们不能和他们自由竞争;(二)我们于发展资本主义上最重要的自国市场,已经被国际资本家占领了。我当时证据只有这一个。其实这一个,已就是顶重要的证据。资本化的初步,照例是由消费品发轫的。消费品制造中极重要的棉纱事业,已不能在我们中国发展,那还说得上生产部门中机械工业吗?
“我这个显而易见的证明,在最近实得到一个极有力援助,便是上海工部局停止电力的问题了。我们为五卅案,以经济的战略对付敌人,敌人亦以经济战略反攻。上海工部局对于中国各工场把电力一停,中国的各工场便同时辍业。这可见我们的生杀之权,是全操在他们手里。我们的产业,随早随迟,是终竟要归他们吞噬的。我们中国小小的资产家们哟!你们就想在厝火的积薪之上,做个黄金好梦,是没有多少时候的了。要拯救中国,不能不提高实业,要提高实业,不能不积聚资本,要积聚资本,而在我们的现状之下,这积聚资本的条件,通通被他们限制完了,我们这种希望简直没有几分可能性。然而为这根本上的原动力,就是帝国主义压迫我们缔结了种种不平等条约。由是他们便能够束缚我们的关税,能够设定无制限的治外法权,能够在我国自由投资,能够自由贸易与航业,于不知不觉间便把我们的市场独占了。
“由这样看来,我们目前可走的路惟有一条,就是要把国际资本家从我们的市场赶出。而赶出的方法:第一是在废除不平等条约;第二是以国家之力集中资本。如把不平等条约废除后,这国际资本家,在我国便失其发展根据,不得不从我国退出;这资本如以国家之力集中,这竞争能力便增大数倍,在经济战争上,实可与之决一雌雄;是目前我国民最大之责任!除废除不平等条约,与厉行国家资本主义外,实无他道,这便是我对于中国经济问题解决上所怀抱的管见。
‘中国国民党所以不能不联俄容共,有十三年之改组,一变其已往之性质,中国近数年来的所谓国民革命,所以不能不学着俄国人脚步走,盖有好几方面的缘由;即就现在所谈这一面,亦有好几点。其一则事实所诏示,中国问题已不是中国人自己的问题,而是世界问题之一部;中国问题必在反抗资本帝国主义运动下始能解决;由此所以联俄,要加入第三国际,要谈世界革命,又其一则事实所诏示,中国的一切进步与建设既必待经济上有路走才行,而舍国家资本主义(再由此过渡到民生主义或共产主义)殆无复有他途可走;如此则无论为对外积极有力地又且机警地应付国际间严重形势计,或为对内统盘策划建造国家资本计,均非以一有主义有计划的革命政党,打倒割据的军阀,夺取政权,树立强有力的统一政府,必无从完成此大业;于是就要容共,要北伐,要一党专政。先生不要以为暴力革命是偶然的发狂;先生不要以为不顾人权是无理性的举动;这在革命家都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在没有彻底了解对方之前,是不能批评对方的;在没有批评到对方之前,是不能另自建立异样主张的。我非持革命论者,不足以代表革命论。即漆君之书,郭君之序,亦不过三数年来革命论调之一斑,偶举以为例。最好先生破费几天功夫搜求一些他们的书籍来看看,再有以赐教,则真社会之幸也
‘再次说到封建军阀。先生不承认封建制度封建势力的存在,但只引了一些《教育杂志》某君论文,和王阿荣陈独秀的宣言,以证明革命家自己的矛盾可笑,全不提出自己对中国社会的观察论断来,亦太嫌省事!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封建制度或封建势力还存在不存在?这已成了今日最热闹的聚讼的问题,论文和专书出了不少,意见尚难归一。先生是喜欢作历史研究的人,对于这问题当有所指示,我们非请教不可。革命家的错误,就在对中国社会的误认;所以我们非指证说明中国社会怎样一种结构,不足祛革命家之惑。我向不知学问,尤其不会作历史考证功夫,对此题非常感到棘困;如何能一扫群疑,昭见事实,实大有望于先生!
“先生虽能否认封建的存在,但终不能否认中国今日有军阀这一回事。军阀纵非封建制度封建势力,然固不能证明他非我们的仇敌;遍查先生大文,对军阀之一物如何发付,竟无下文,真堪诧异!本来中国人今日所苦者,于先生所列举五项中,要以贫穷与扰乱为最重大。扰乱固皆军阀之所为。假定先生不以军阀为仇敌,而顾抱消灭“扰乱”之宏愿,此中必有高明意见,巧妙办法;我们亟欲闻教!想先生既欲解决中国问题,对军阀扰乱这回事,必不会没个办法安排的;非明白切实的说出来,不足以服人,即我欲表示赞成,亦无从赞成起。
“总之,我于先生反对今之所谓革命,完全同意;但我还不大明白,先生为什么要反对。先生那篇文太简略,不足以说明;或者先生想的亦尚不深到周密。所以我非向先生请教不可。先生说的好:‘我们平日都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要一个怎样的社会国家,也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应该走那一条路,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地。’我今便是指出疑点来,请先生再彻底想想,不可苟且模糊。先生亦曾谦虚地说:‘我们的观察和判断自然难保没有错误,但我们深信自觉的探路总胜于闭了眼睛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我们并且希望公开的讨论我们自己探路的结果,可以使我们得着更正确的途径。’据我个人所见,先生的判断大体并不错;我尤同情于先生所谓‘自觉的探路’,我只祈求先生更自觉一些,更探一探。我便是诚意地(然而是很不客气地)来参加先生所希望公开讨论的一个人,想求得一更正确的途径,先生其必许我么?
“如果先生接受我的讨论,我将对于我所相对同意的先生所主张的那‘根本态度和方法’,再提供一些意见;我将对于我所不甚同意的先生所说的那‘目的地’,再表示一些意见。总之,我将继此有所请教于先生。
“说及那‘目的地’,我还可以就此附说几句话。先生文中既谓:‘在我们探路之前,应该先决定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的目的地。这个问题是我们的先决问题,因为如果我们不想到那儿去,又何必探路呢?’是指示非先解决此问题不可了。乃随着举出国民党,国家主义派,共产党三种说法之后,没有一些研究解决,忽地翻转又谓:‘我们现在的任务不在讨论这三个目的地,因为这种讨论徒然引起无益的意气,而且不是一千零一夜所能打得了的笔墨官司。’岂不可怪!先生怕打官司,何必提出‘我们走那条路’的问题?又何必希望公开的讨论?要公开讨论我们走那条路的问题,就不要怕打笔墨官司才行。既于此不加讨论了,乃于后文又提出:‘我们要建立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而说,‘这是我们的目的地’。难道要解决一个问题,——而且是国家问题社会问题——将旁人意见——而且是社会上有力党派的意见——搁开不理他,只顾说我的主张,就可解决了的么?
“总之,我劝先生运思立言,注意照顾对方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