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接着道。“但本少爷还是出去转了一圈,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怎么也没寻到前一夜栓的稻鸡。”
王小元皱眉,结结巴巴问道。“不是…去寻我吗?”
“唉,那时丢的稻鸡我现在还惦记着呢。”金乌不答他,只气瘪瘪地道。
少年仆役心中暗道:“看来还真是没把我放在心里。”转又问道:“后来呢?”
金少爷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后来?我正瞧见有一女子站在雪地里,因她身着白衣,我那时又一心找那只宝贝稻鸡,竟是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她。她臂弯里携着冻得不省人事的你,见有人看她,便把你放下径直走了。”
“少爷说的什么玩笑话?我听三娘说……救我的人是你。”
王小元对这番话是不信的,毕竟在他心里,金乌又懒又坏,常骗他上当,怎样的谎话说不出来?谁料金少爷听了他这话,居然捧腹大笑。
“你?你说我去救你?”金乌笑得眼角含泪,发出一连串扁哑的笑声。待他笑够了,忽地狠狠往王小元膝上踹了一记!少年没料到自家少爷竟做出这样的举动,立时吃痛跪仆在地。
待王小元惊得抬起眼来,只见这小少爷黑着一张脸,眼神凌厉如刀。
金乌冷冰冰地瞪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三娘还和你说了什么?凡她所言,一句也不可信。”见少年仆役呆愣,忽又涨红了脸高声道。“要我去救你,想得可美!数九寒冬,我哪有那心思去寻你?与其去冰天雪地里携张草席裹你的尸,不若舒舒服服在屋里大睡一场咧!”
听金少爷这么说,王小元忽又迟疑起来了。眼前的人依然如料想中那般嫌厌自己,还不住地口出恶言,实在令他对左三娘所说的事无法置信。金乌会在风雪交加间将他一步步拖回人世间?会为他舍掉一条腿?他宁信三娘讹他,也不愿信这尖牙利嘴的主子是他恩公。
他看着金少爷趾高气昂的姿态,心里不知为何愈发来气,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相问——那救我回来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少爷总归零星知道些其中因故罢。”
“你问我,我该问谁?不像个好人,也不似个坏人。说不准是个行游江湖的侠客义士,闲来无事要搭救你一把,也说不准是个罗道邪教中人,要拿你来祭夜乞叉。”金乌显得颇不耐烦,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道。“对了,那女子戴着个大斗笠,纱条飞来颤去的,辨不清美丑。我看她腰里那刀好看,觉得八成便是江湖传闻的玉白刀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闪动,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来,使得王小元分不清这话的真假。
少年仆役听完这些言语,将信将疑。若金乌所言不虚,那他便是两年前上山打柴时迷了路,多亏这女子搭救一把才得以活命。如那女子真如金乌所言是传闻中的玉白刀客,说不准顺了心教他个一招半式的刀法,那他会使刀倒是可说得通。但如果那天并没有那女子出手相救呢?
如果三娘说的是真话,那救他的……难不成真是金少爷?
可金乌又辞严色厉地让他不可信三娘的一面之辞,态度冷硬,倒也不像作假。他本是笃信三娘不会作弄他的,但自从见了她与金乌言笑晏晏的模样,便又不十分信这女子了。
王小元心如乱麻,一时想不通三娘和金少爷这两人究竟谁说了假话。他脑袋不灵光,想起事来总慢几分,一时间便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金乌见他沉默不语,也没闲情理他,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页。过了半晌,忽而又问道。
“……你喜欢玉白刀客么?”
小元想都不想,立时答道。“喜欢。”
“为何?”
“因为她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连号称天下最恶的黑衣罗刹也怕她三分。”王小元对此意兴非常,刚想滔滔不绝,但忽而想起自己是在金少爷的书房里了,便讪讪道。“我听说书先生说的。”
“江湖言传,不见得就是真事。”金乌对此颇为不屑。
王小元却倔道。“信即是真,不信便是假。我宁可信她古道热肠,仁心侠胆。”
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明通透,仿若一泓清泉,亮得能透进人的心底。王小元正是少年时候,举止神色皆带着年少英气,却不咄咄逼人,隐蕴着珠圆玉润之质。就连金乌也一时微讶,恍了神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人凡于黄口垂髫时,总爱做些美梦。于这少年而言,这美梦便是时而风起云涌、时而烟霞静雨的江湖。常人在历经岁月风霜总会梦醒,屈身于寒世困顿之中,就连街头巷角的孩童也会对听过第二遍的故事腻味,但王小元却不会,他会一直沉迷于那些飞檐走壁的古怪故事中。他的梦永远不会醒,他也永远是梦中那个追随着侠客步伐的小仆役。
想到此处,金少爷心里竟生出些悲哀来了。
王小元最爱往外处跑,缘因他最爱听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除了混在人群里听说书外,这小少年似乎别无所求。怀拥钱财名利,在他心里还不若找条长凳儿坐下来,慢悠悠地听说书人讲上一回。
金乌想:“真是个痴人!”但这话似乎不算贬损,因为他转而又想。“世人皆说痴人愚笨好骗,但我看他精明得很。唉,骗人本是我的拿手绝活,怎么在他那儿就栽了跟斗呢?”
他越想越恼,觉得自己总在这少年仆役面前乱了阵脚,便一把将手中书页掼在桌上,惊得小元打了个激灵。
这些琐碎心事王小元并不会得知,他只茫然地立了良久,心里对于将要到来的金乌的责罚惴惴不安。半晌,才听他家少爷低声道。
“收拾好你的物件,两日后出门。”
王小元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
这是被…扫地出门了?
忽然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以往他日思夜想着要离开金府,从讨人厌的金少爷身边跑开,可心里自知以家奴之身一生都难以求得从心所欲一回,没想到这回金乌倒如此干脆利落地要撵他走了。
同时他心里居然又忸怩局促起来:难不成自己真是个做何事都不成样的废物?若单是金少爷这么责骂他约莫不会放在心上,但一想到三娘也许也视他为拖泥带水的庸人,一股不安又涌上他的心头。
金乌他…究竟是为何才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王小元望着自家少爷,出乎意料地,他发现对方那乱发下的双眼也正直勾勾盯着他。也许自己的心魂被勾走了些许罢,小元想,因为此时的金少爷看上去似乎有些捉摸不透,却并不吓人。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
金乌说,那肃穆的神色引得王小元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去找找吧,那个名叫玉求瑕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