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没厘清思绪,诸略就无声地抓住应承安手指向内扣去,叫他握住油纸包,然后松开钳制,一矮身跪在了床沿上。
应承安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险些被涌入的凉风呛得咳嗽起来,诸略垂首俯身,恭敬道:“包中共一十四份补骨脂,若是不足,当日戌时初请陛下至庭中树下,摘叶为曲,置之桌上,臣便得知。”
单看诸略潜入宿抚寝宫如入无人之境便可知晓幕后之人的本事,若真想彻底报复宿抚,大可一刀将他杀了,绝不至于用补骨脂自寻麻烦,因此他们的目的不可能是诸略口中言之凿凿的报仇——
只要连服七日便能叫人终生离不开补骨脂,而诸略给了他十四份,另外七份是为谁准备的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深思。
应承安低头看了片刻伏在床边的臣子,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诸略规规矩矩地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看不到应承安的表情,只听出他的语气里充满揶揄。
亡国君昔日做太子时身边聚集了许多能臣干吏,可惜几乎被君父清洗得干干净净,有名有姓的属臣只剩宿抚一人留下了性命,但隐在暗处的伯劳官大都幸免于难,即使落魄数年,又被控数年,身边也不当一个甘愿为他效死的忠臣都没有。
奈何他当时为了保全东宫属臣,一股脑把他们打发给了宿抚,这几年朝不保夕,没能召回来几个,大半都便宜了乱臣贼子,才叫眼下几乎没有人手可用,不得不和这些贪得无厌的豪族世家虚与委蛇。
“朕知道了,”应承安淡淡道,“诸侍郎还有什么想说的?”
诸略跪坐起来,探手把放在床头的短剑拿了过来,面带犹豫地看了应承安一眼。
卧房中被帷幔遮挡起来的蜡烛大约已经燃到了尽头,烛光昏暗,明灭不定,诸略拿过短剑时正巧爆开一个烛花,应承安的神色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从亡国时维持至今的冷静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露出了三分不知所措——
来者确实是诸略,但他面上疤痕交错,痂印未落,叫人不敢相认。
但那点不合时宜的失措转瞬即逝,诸略将剑尖指向他的肩头时应承安又变回了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起身掀开褥子和枕头,屈指在床板上叩了下,打开了一个暗格。
应承安把诸略塞给他的油纸包分做两份,一份大大方方地放塞进了床头柜中,另一份塞进床下的暗格,然后将床铺恢复原样,蹙眉在枕边蹭了蹭掌上沾到的血,才回应了诸略询问的视线:“外面是什么情况?”
没人注意到宿抚的方巾被压在了褥子下。
诸略垂下了目光。
他手中的短剑剑刃上沾了一丝血痕,聚不成珠,只在剑上来回流动,但他的视线被黏在了上面,半晌也没能移开。
应承安等了半晌,思绪已经从诸略身上挪到了房梁上的禁卫,正琢磨怎样应付宿抚的追问,才听到他低声说:“臣不能答。”
诸略的脸色有些白,应承安并不能分清是烛光明灭的缘故还是他想到了什么,他近乎漠然地笑了一下,轻声说:“诸卿如此藏头露尾,支支吾吾……若不是宿抚自负之人,绝不会用这种无聊手段试探朕,朕还当诸卿也投诚了。”
诸略脱口道:“陛下安能视臣与贼子同列!”
豪族世家与宿抚并无多少区别,只不过前者觊觎权势名望,习惯于掌控皇帝,后者还想要他的江山和龙椅。
但宿抚摸约是乱臣贼子中的异类,放着满天下的软玉温香不要,非来把他往床上折腾。
应承安无话可说,因此他并不答话,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诸略持剑的手背,然后抬手遮住眼睛,敷衍地“嗯”了一声。
诸略没能听出他这一声是什么意思,但已经快到了约定时间,只能放下疑问,再度向应承安叩首请罪,提起短剑擦着他咽喉刺入左肩,将自己这一番潜入伪作了刺客刺杀。
应承安特意没有去看他的动作,猝不及防下从喉咙底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呼。
仿佛被他这一声惊醒,死寂了一晚上的寝宫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哨音和杂乱的脚步声涌入应承安耳中。他痛得有些恍神,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经被宿抚的禁卫团团围住,而诸略不见踪影。
宿抚从书房赶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充作仵作的禁卫,一进到寝宫就拎着匣子在院中忙碌。
房梁上的禁卫尸首被放了下来,伯劳官围在尸首旁片刻,而后与宿抚小声说话。
应承安试着听了下,实在是听不清他们都在耳语什么,就放弃了偷听的打算,偏头看了看自己肩头上的剑伤。
伤口约有半指深,还未能止住血,看了叫人头晕眼花。
应承安刚挪走视线,宿抚就按着佩剑走了进来。
他眼下有层明显的青影,大约是忙于政务一夜未眠,听到寝宫里潜入了歹徒又匆忙赶来,发冠梳得有点歪。
应承安还没打量完他,就听宿抚含怒质问道:“是哪个无耻之徒深夜前来与承安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