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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年后上工的第一天,罗望把李华堂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个钱袋说:“这是三个月的工钱,回去吧,这儿容不下你这尊神。”
“掌柜,那事不怪我,是他们把我骗到局子里,逼我说的,我也只是说好像嘛。”李华堂声音越来越小,显得很没底气。
罗望不为所动,大声喊道:“小马师傅,过来有点事,”这是不想再听辩解的意思,李华堂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叫你多嘴,该。”
罗望没有理他,自顾对门口的马撒丽说:“叫上老杨,咱们试一下缝纫机。”起身出了办公室。
正忙碌着,刘元生来了,在缝纫作坊里找到罗望说:“罗掌柜,大掌柜说今年的会餐照常搞,让你带几个人过去操办。”
罗望用一块破布擦着手上的油渍说:“都这样了还办。”“食材都准备好了,大掌柜说了,你罗望能在红军进城的第一天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晒日头,他怎么能输给小辈,办,往年咋样还咋样。”罗望笑了,刘元生也跟着笑道:“安排人手,这就走吧,大掌柜这么刚毅,我们不能拉鸡是不。”
尽管刘元柱表情自然、从容淡定地讲贺词,给大家敬酒,台子上折子戏也还是唱的有板有眼,但气氛明显不同往年,约定俗成的程序走完,大家都哑了,只听得见台子上敲敲打打的乐声、咿咿呀呀的唱腔。
在刘家各商号做事多年的老人注意到,大掌柜右侧是林先生,左侧是晚辈罗望,那个位置原来是刘元生的,刘元柱分桌敬酒时,陪的人也是罗望,年轻人对这些变化不会留意,他们关注的对象是女红军王芸、王芬,俩人和刘家、罗家的女客们坐在一起,不时地和林兰英低声说话。这两位经过几个月休养,露出了原有的美貌,头发留长了,显出与西北女子迥然不同的柔美,尤其是姐姐王芸,眉眼清秀,皮肤白净,身材高挑,气质绝佳,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觉出内在的精气神很足,透着清新脱俗的美貌与端庄,当然,年轻人只敢偷偷的扫一眼,没有人敢上前搭话,王芸显然比妹妹干练的多,随意吃点东西就四下里观察着,目光和罗望相碰时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罗望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西北大菜上桌时,刘元柱站起来说:“各位,有件事说道一下,自今天起,刘家在甘州、兰州、西宁的商号全部划归达盛昌,刘、罗两家各占一半股份,罗望就任大掌柜,明天罗大掌柜会到甘州商号去清理产业,各位配合一下,人员安排由罗掌柜全权负责,就这事。各位吃好,小伙子们放开量尽管喝,酒管够。”说完和罗望、林之甫先行离席,三人并排到了前院,绕着花园散步闲谈。
罗望说:“今天把李华堂打发了,上次闹工资,他将厂子财务上的事扩散在工人当中,有违财务总管职业操守,这次更为恶劣,为几个赏钱出卖东家,不能留了。”
“明天你到银行来挑人,找一个你可心的老成人去管财务吧,那点事我一个小会计就能拿下来。”刘元柱没有替李华堂说情。
林之甫说:“今年的生意会很惨淡的,望儿接这一摊子日子不好过呐。亲家没想过在肃州、瓜州开分行吗?如果这次出的三十万大洋让你伤筋动骨了,我入股吧,也算是支持你一把。”
“好啊,这几天就办。”
女客们也离席了,刘家主母贺氏把罗望母亲她们让到了堂屋,王芸、王芬向刘元柱三人走过来,到了近前,王芸说:“刘先生、林先生,年三十儿没有给二老拜年,失礼了,今天补上。”姐妹俩深深地鞠了个躬。
罗望一侧身说:“看来这个礼没我的份,我得避让了。”
刘元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色钱袋说:“我是准备了压岁钱的,就一块银元,这是刘家的规矩,请两位收下。”
两人接过一看,钱袋上用黄丝线绣着两个人的名字,高兴地道声谢装进衣兜。
林之甫说:“我啥也没有准备,这礼受之有愧了。”
王芬说:“林先生,应当的,我去过你家,喝过你的茶呢。”
王芸却对罗望说:“罗掌柜过年好,看不出你在这个家里蛮有地位的,那天我态度不好,你别见怪。”
罗望说:“没关系,能理解,我倒是很敬佩你们的。”
刘元柱和林之甫一看这两位是要和罗望说话,没吭声走开了。
王芸接着说:“兰英给我们说了你救人的事,你那么有办法,能否把我俩也弄出城。”
“啥有办法,你俩情形和他们不同,得等机会光明正大地离开甘州,不然会把大掌柜装进去,一个刘甲就已经够他受的。”
王芸说:“这事还就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的,请你们相信大掌柜,一旦有机会他会送你们离开,好好休息吧。”罗望说着话,快走几步跟上了刘元柱、林之甫。
出了正月,罗望再次到黑城子看望刘甲,这回不是一个人,他套了一辆席篷车,让林兰英母子和一个老妈子乘车,自己骑马。见到刘甲,他大吃一惊,仅一个多月,刘甲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脸冻成了黑红色,手背上是黑乎乎的垢痂,上身是农村人常穿的粗布对襟绵袄,衣袖磨的发亮,下身是大档裤,脚上是生牛皮缝制成的鞋,塞着些麦草取暖。
罗望说声:“怎么成了这样,魏甲长,咋回事?”就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林兰英把孩子往老妈子怀里一塞,抱着刘甲嚎啕大哭。魏三手足无惜地说:“是少东家自己要穿成这样,每天和庄子上的男劳力一块儿翻地、拉粪、放牛、放羊,不能怪我呀少奶奶。”刘甲神态平和地抚摸着林兰英的头发说:“我这不好好的吗,哭啥,快把儿子抱过来我亲亲。”林兰英抽泣着说:“才不呢,臭死了。”老妈子把熟睡的孩子抱了过来,刘甲哈哈笑着拍了拍林兰英的后背,推开她伸手抱过儿子,亲了下娇嫩的脸蛋,念叨一句:“儿子哎,想死爹了,”惊醒了的孩子咿呀着伸手去揪刘甲下巴上的胡须,林兰英抢过来说:“快去烧水洗干净,我给你剃头刮脸,衣服也换了,给你带了最爱吃的菜呢。”刘甲扭头对魏三说:“三叔快让婶子烧一大锅水,媳妇来了得拾掇干净,要不上不了炕。”林兰英啐了一口,脸烧的通红,嘟囔一句:“没个正形。”张罗着让老妈子搬东西。
罗望注视着刘甲和林兰英。刘甲变了,不仅是外表从有钱人家的少爷到乡下农民的变化,而且是发自内心精神上的蜕变,他一扫刑场上留下的阴霾,显得轻松、开心,这种开心是想通透了的一种乐观豁达,他脱胎换骨了,罗望觉得,刘甲的开心不是装出来的,是彻底丢弃了悲怆的重压,轻装上路的开心,看到朋友、兄弟从阴影中站立起来,罗望由衷地高兴。从车上抱下一坛酒说:“兄弟,特意给你带了坛好酒,好好喝一杯。”
“咋地,想灌醉我,才不上你的套,兄弟我一个多月没闻女人味儿了,留着精神吃肉呢。你和庄子上的小伙子拼酒吧。”说着,朝林兰英眨巴眼睛,吃肉是夫妻俩亲热调笑时刘甲常说的话,林兰英娇羞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刚吃完饭,就来了两个和刘甲年龄相仿年轻人,在门外高声嚷嚷着:“这么香的肉菜也不叫我们一声,还口口声声叫兄弟哩,”待一进门,看见炕桌上首坐的罗望,又看到刘甲换成了城里人的穿着,身形一矮,说话就不利索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弄,一个大个子磕磕巴巴地说:“少东家,不知是罗掌柜和嫂子来了,还想找你喧谎呢。”
刘甲用筷子敲着炕桌说:“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没有少东家,只有你们的刘甲哥,就是记不住,狗日的,换了一身皮就回到过去了。跟我喧屁的谎,魏楞怂狗鼻子尖的很,闻着肉香了吧,罗望哥你们见过的,上炕。”又对罗望说:“个儿高的叫魏福,整天傻逼兮兮地,人送外号楞怂,瘦的叫刘丑,是个少白头,外号小杂毛。快点,还让我请阿,叫罗望哥。”刘甲满嘴脏话,动作粗俗。
林兰英只听公公大略讲了一下刘甲受刑的事,不知道刘甲经历过什么,想不明白短短的一个多月,一个文雅的读书人怎么变成了粗俗不堪的农家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说道:“罗望哥,三叔,你们玩儿,我喂孩子去。”下炕走了。
罗望不仅对刘甲的言行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可敬可佩,招呼刘丑、魏福上炕,又推了一下刘甲。
刘甲嘻笑一声:“你们闹吧,我吃肉去了。”
两个小伙子上炕了,场面却冷了下来,战战兢兢端起酒碗向罗望敬酒,罗望说:“都是兄弟,敬个啥,到满,三个人同干一碗,再敬魏甲长一碗。”两碗酒下肚,魏福放开了,提出四个人玩问答游戏,自己先做庄。
端酒先问罗望:“一头毛牛几只角?”
“两只。”
“错了、错了,我说的是母牛,你听成了毛牛。这碗酒罗望哥喝。”
又问魏三:“牛头朝西,牛尾朝哪儿?”
“这还用说,朝北了。”
“三爷错了,朝下,这碗三爷喝。”
接着是刘丑:“母牛身上长了多少毛?”
刘丑说:“这哪数得清,你要知道我就喝。”
“一身毛嘛,喝吧。”
罗望说:“不对,这碗酒得庄家喝,牛蹄子上没有毛。”
魏福只得喝酒,说道:“大意了,看的不仔细,满以为会是大红关。”
罗望暗道,这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一点也不笨,估计平时经常装傻充愣,让人送了个楞怂的外号,自己缺人手,走的时候得把他带上。
早晨,罗望宿酒起的有些晚,听到了扫帚的声响,出来一看是刘甲在扫院子,说道:“有时太阳真的会打西边出来,虽然说破天也没人信。”
刘甲说:“稀饭已经烧好了,自己盛一碗喝,别等着让人伺候,吃完出去走走。”
“我得先出一身汗。”罗望说完,拉开架势走了几趟拳脚。
太阳升起时,俩人出了街门,走到村头,刘甲指着一面朝阳的土墙说:“看那墙,磨的光溜溜地,往年这个时辰庄子上七八十岁的老人会背靠在那里晒日头,今年没了,知道为啥。老人没了,庄子上没有了不能干活吃闲饭的老人。你抬头看看,那边山崖上有一溜窑洞,每遇到大饥荒年,老人会自己到窑洞里躺下,直到死去,这叫弃老,等我听说这事时,已经晚了。你再看看那些榆树,白生生露着树杆,人们把树皮捋下来捣碎和点面上笼屉蒸熟吃了,我吃过一次,开始有些苦涩难咽,后味有点甜,到是能吃饱肚子,就是拉不下屎。哥你知道吗,黑城子去年一年没有一个女人怀孕、没有一家办过红白喜事。据我所知,附近几个村子的情况比黑城子更糟。”
“不是老屋里还有粮嘛。”罗望说。
刘甲冷哼一声道:“魏三说那是留的种,还说什么:“饿死老子娘,不吃种子粮。”狗屁逻辑,粮我已经分了,大家能吃到五月份,你回去告诉我爹,让他买种子送来,不然今年的地别种了。”
罗望无语地瞭望着冬日里的村子,静静地,没有鸡鸣狗叫,仿佛失去了灵魂,不远处,瘦骨嶙峋的树木举着白生生的手伸向天空,失魂落魄的荒草随风摇曳,发出乌乌的鸣叫声,脚边冰封的小河不再滋润这片土地,路上的尘土踩下去能没到脚脖子,西北风扬起尘土,迷的人睁不开眼。
“回吧哥,我想啊,韩起茂为啥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对付红军,对付高院长,因为他们怕了,他们感到了恐惧,这就离掀翻他们不远了。哥,如果有一天我像高院长一样被砍去双手双脚,被带刀的鞭子剔光身上的肉,我一定不再害怕,一定会笑着面对。哥,我真的高兴。”
听着刘甲的话,罗望看着他,发现他黑红的额头有了几道皱纹,他知道,刘甲成熟了。
罗望有些当心,如果刘甲在黑城子呆上一年、两年会变成什么样,他问道:“下一步有啥打算?”
刘甲说:“这还用问,去兰州,去做我该做的事,天一暖和就走。”
“那个魏福人品咋样?我想带走他。”
“看上去傻兮兮的,精着呢,抓兵、征粮时,别人都藏藏掖掖,他把警察领到家里主动给他们装粮食,还问够了没,一个劲地傻笑,警察一看这就是个傻子嘛,放了他,逃过了一难。到魏三爷家借粮,人家借他一升,他到回去半升,闹得魏三爷不好意思让他还了。人嘛,总有毛病,你带走吧,最好放到我家,魏宝走了,我一时半会回不去,下人里没个指的住事的。哥,人还得靠你好好调教一番,我爹他老啦,家里你替我多操点心。”
天气渐渐转暖,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庄稼刚刚探出个嫩芽,这是断了粮食的人家最难熬的日子。省里下拨的救济粮运到甘州,入了达盛昌粮行,按成锐弟的意思,既然是官粮,就应该让县政府出面向市民出售,遭到韩起茂拒绝,韩起茂说:“成县长,这事看上去即挣面子又捞好处,其实是隐藏了危机的,就那点粮食,能卖几个月?顶不到五月底呐,再让粮管部门的官员们贪一些,你我弄不了多少钱,还会沾上一屁股屎,还是按原先想好了的办法,交给商会去弄,就一条,城里不许饿死人,乡下嘛,开春了,哪儿都能弄上口吃食填肚子,就顾不上了。刘元柱、罗望他们会有办法的,你和白俊就集中精力搜查散落红军和他们发展的亲共分子。这些天我也在想,不管上面刮什么风,甘州这块土地,不能让中央军染指,更不能让共党活动,抓住就杀,得谨防他们扎下根,死灰复燃呐。兄弟,咱们都是受过马长官提携之恩的人,唯精诚团结,保地方平安才能报答马长官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