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梁军在南岸折腾一宿,辽军躲得远,又在元氏城里,几个主要将领跟着辽王出来查探,一宿没睡固然辛苦,但是大头兵们倒头就睡,却没受什么影响。
反观赵军不行啊。
他们睡在野地里,梁贼就在对面打着火把忙活整晚,这边看去,那边灯火一片,能睡得踏实么?既无寨墙又无堑壕,一点安全感也无。万一睡一半,贼子冲过来,都来不及跑啊。
再加上寒风凛冽,这就是一宿难熬。
早晨草草吃点干粮就起来列阵,披甲几十斤结阵撤退,走了不知有多久。其间同梁军斗智斗勇,一会儿放箭,一会儿举枪,损耗体力不小。此时的赵军士卒真是又困又累,大都处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脑瓜子其实嗡嗡一片混乱。
方才王彦章骚扰赵军,邓季筠瞧得分明,这帮贼崽子都不好惹。于是他也不忙往里冲,只是奔到阵前百步左右就闪,叫赵军的箭雨没招。
反复袭扰,搅得步军浮躁,搅得步军混乱,再觑准机会一击致命,这是骑兵对付步兵的惯用套路。李弘规也是骑将出身,晓得这样下去不行,便再次下令骑兵上去顶一把。
咱成德可是继承了安史叛军中的精华骑兵,从人到马,从个人战技到战术传承,放眼大唐都是顶流嘛。
十几年前,哪怕是李克用风头最劲之时,至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若是指挥得当,也曾让独眼龙吃亏不小。
经过刚才与王彦章的捉迷藏,老李心里怕归怕,但是面对梁骑,好歹还有几分信心。有这么一瞬间,就在骑兵离阵的那一瞬间,李弘规好像都找到了当年成德铁骑纵横睥睨的感觉。
不对,是错觉。
这把真是打错了主意。
邓季筠养精蓄锐,可不是锐气已失的王彦章。看赵骑出动,邓将军不闪不避,反而硬打上来,并且一个照面就将赵骑冲散,直将赵军打回了原形。
五十岁的老将邓季筠还十分嚣张地在赵军阵前横掠而过,亲将一颗赵兵首级挑在槊尖羞辱赵人。
确实是错觉。
李弘规面皮直抽抽。刚才涌起的一点雄心,瞬间烟消云散,连心底里的那一点点信心,都没了影踪。
目睹梁骑撵着赵骑四下奔逃,李弘规再没了抵抗的雄心,只感觉再这么对峙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利。
怎奈何梁骑凶狠,跑也跑不了啊。
跑快了得乱,跑慢了没用,可咋整。
李弘规眼角不断向东边探望,但就是不见援军到来。
亲领骑兵出阵的梁公儒回来了,盔也丢了,甲也歪了,狼狈不堪。
匆匆整顿人马,折了二百来骑。
正拿着手巾擦灰,梁公儒忽觉东边有变,站起在马鞍子上望了望,心中狂喜,抬手向东边偏北一指,高叫道:“赵王到了!援兵到啦!”
梁公儒一声喊,引得李弘规也回头去看,啥也没看到啊。
但是咱李弘规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心思电转,自觉掌握了老伙计的苦心。想必,梁公儒是欲以此激励士气呐。便也高声道:“赵王援军将至,杀退来敌,与赵王会师。”心想,反正士卒们啥也看不见,根本不担心穿帮。
岂料他才说完,真就看到地平线下隐约有大军靠近的迹象,尤其东边那扬起的烟尘,原来是如此迷人。
大王到了。
赵王真的到了!
梁军几乎同时看到了东边的异动。
王彦章所部和神捷军总计五千余人位置靠东些,最早发现异常。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必定是敌军援军不假,因为自家队伍绝不会从那边过来。
原本有意保存实力的王彦章知道事情紧急,再不敢惫懒,目测敌军援兵好歹还有十几里距离,便迅速与神捷军的指挥使韩瑭、胡赏两个合计,立刻发起总攻,必须赶在敌军援兵赶到之前将赵军击溃。
为此,哪怕再承担一些损伤,也在所不辞。
韩勍位置偏西不少,中间还隔着个赵兵的大阵,其实还看不到敌军援兵要到。可是他见王彦章突然动了,而且是全军压上,韩勍立刻意识到战机有变,也毫不迟疑地下令进攻。
这就是梁将之间的默契。
两边的梁军几乎同时发起进攻,李弘规就有点懵。
爷爷援兵到了,你们不应该缓一缓放我走么?这么拼命干嘛?
在死战与速走之间,李弘规略作沉吟,果断选择了快跑。有了之前赵兵有序撤退的成功经验,李弘规感觉没啥问题。
此情此景,李弘规一门心思只想跟大王赶紧会师。
令下,赵兵迅速行动,向东行走。
王彦章这路确实兵少,若赵军能够像刚才那样有序行动,很可能真就全身而退了。毕竟,冲训练有素的步兵大阵,辽王的铁骑不行,梁骑照样也冲不动。
略作一点说明。
大军结阵撤退是怎样撤退呢?
前文说过,唐军的军阵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五十人或一百人的小阵为基础,小阵叠中阵,中阵叠大阵。将领可以根据需要,让军队进行排列组合。
比如,二千人的大阵,可以是四个中阵组成,假设从左到右编号为一、二、三、四。想要有序撤退,就先由一、三站定不动,二、四先后退五十步站定,一、三阵再向后撤一百步站定,如此循环往复。
就好似两个人四只脚并排行走一般。
若敌军不来最好,迅速就脱离了战场。
若敌军来也不怕,就这样交替掩护撤退即可。
这在唐军,是基础队列操练内容。
面对如此军阵,进攻一方的优势如果不大,其实也没有太多办法。
问题在于,赵军得能有序行动啊。
前面是没见着援兵,军士们知道乱了必死,所以还能维持纪律。此时眼见援兵到来,赵兵本就疲累非常,紧张了这半天,军心一下就浮躁了。
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眼望援兵近在咫尺,人们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尤其站位最东边的军士,看真了援兵就在眼前,腿脚是越走越快。
这军阵轮转之法就开始乱套。
按规矩该停的就有人不停了,该走一百步的,就免不得多走两步。就算不走多,也要步子迈大一点。
直到出现了第一个逃兵,左右一看,他跑了,爷爷也走了吧。
第一张骨牌,就此倒下。
王彦章敏锐地察觉赵军有溃乱迹象,立刻蹬了步兵兄弟,开始自己表演。
正所谓归师勿遏,此时赵兵刚乱,过万大军只是东北松动。
此刻直接撞进去还很危险,容易引得赵兵跟他拼命,弄个不好就被乱兵裹了,那才是哭都哭不出来。所以沙场老油条王铁枪没有一头攮上去,而是偏西兜转,意图将西边的赵兵也给搅乱,然后撵着溃兵,来把倒卷珠帘。
这溃退就似瘟疫,一旦开始就止不住。先是东北一角,而后整个军阵在求生欲和梁兵的双重刺激下,向东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终于,哗啦,彻底完蛋。
上万人开始不管不顾地向东奔跑,一个个丢盔弃甲,只怕跑慢了,人人均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得,成德兵的最后一项技能也告破产,彻底一无是处了。
军心士气就是这样,从胜利走向胜利,就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强。很多时候,胜败就在一念之间。有了这军心士气,事情就能成。
反之,从失败走向失败,军心丧尽,本来能赢的仗也难打了。
成德兵就是败得太多,早就忘了胜利是何等美味。
他们,已远离了胜利,甚至是畏惧胜利了。
李弘规、梁公儒便如狂涛骇浪中的小舟,在亲信侍卫的保护下,在乱军中挣扎。顾不上眼前是敌是友,但有挡路的,挥刀斩翻,催动战马向外猛跑。
也不知撞翻多少友军,俩老汉终于从乱兵洪流中挣脱,打马奔向援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