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陆识忍的回忆被骤然打断,他有些烦躁,便摸出一支烟,点燃了夹在指间,转身去取行李。
“嗐,您看我个没眼力见的,一趟火车坐下来能把人磋磨掉几斤皮!嘿嘿,您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哪有心情自个儿开车啊……唉您留步留步,坐我们的车吧,满京城的巷子、馆子哪里都有优惠!”
……
中秋已过,街上还旧挂着庆祝佳节的灯笼,穿夹棉、双手拢在袖子里的男人们从这家茶馆蹿到那家烟馆去;卖生煤球的老汉更是戴上旧毡帽,站在路边默默咂摸几口旱烟的工夫,几家熟客就探出脑袋招呼他上门。
陆识忍先在一家栈房住下,一面写拜访的信笺寄至《光芒》编辑部,一面按照徐樊给的地址去找顾为山。
顾为山很犯难,只说陆氏夫妇大概要去美国或者德国。在某洋行任职三十年的顾老先生素来是很有顾虑的,办事从不肯出指甲盖大的疏漏,后来又补充说他们或许会去俄罗斯待几年。
至此,陈齐知的转述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有了印证,陆识忍才中止继续追寻双亲下落。
可他不急着走。
他来首元,非但是为了父母的事,也是想在首元积累一点创作的经验、收获些许声名。在收到更确切的消息之前,他必须谨慎行事,贸然回吴城未必能收获最好的结果。
至于陈凌的父亲为什么急着赶走他……陆识忍始终心存疑惑,却因顾虑到将来与陈齐知很可能还会有一次激烈的交锋——与陈凌有关的冲突,故暂时忽略它、不做过多琢磨。
离开暂居的栈房后,陆识忍以每月三十二块银元的适当价格租下了一栋小洋房的二、三楼,无论晴雨,每日往来于《光芒》编辑部、街巷寺楼及寓所之间。
是的,从此他正式迈进文学的现实世界;脱离学生的身份,拥有一份前途不明的“工作”。
年轻的作家曾在这本销往全国的月刊杂志上幸运地发表了两篇小说,负责最终审稿的老编辑杜偌云得知他肯来首元闯荡,读过其信笺、并与本人谈话后,欣然同意帮忙引介。
这天,陆识忍正在书店里挑选合适初学者学习的英文书,身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坐在柜台下的小凳子上吞吃羊肉饺子的老板放了筷子,热情地招呼客人:
“呦章先生,落雪天的,您也真不怕冻哇!快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书店新上了一批英文、法文的小说,很好卖。我呐,提前都给您留了。喔,对对,您上回叫我留意的列夫托尔斯泰的书也有,新翻译的本子,嗬,好家伙,足足两大部!”
“好,多谢您关照啦。契诃夫的有没有?”
陆识忍选好书,穿过狭窄的走道到柜台去结账,听这声音耳熟,抬眼一瞥,眼睛里的笑意就散了。
蹲在火盆前搓手取暖的年轻男子先看见一双做工极精的美国黑皮靴,心想首元的商店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眼光了,倒像是上沪的时髦风格,不觉暗暗称奇,仰脸再看是个什么人——
“陆识忍?是你?!”
老板把蒜醋碗碟呼啦推到一边,好奇地在两个客人之间来回打量,和气地笑道:
“怎么,两位认识?嗐,这可是巧了,章先生,我正想跟你说呢,你去津埠的个把月里,这位陆先生买书比你还勤,洋人国家的文艺本本不落!”
章绛嗤笑一声,站起来掸了掸大衣上的雪,“是嘛?……喔,我瞧瞧,《英文入门初解》,哇,好‘厉害’的书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是没有的。
陆识忍还要去邮局寄书给陈凌,从口袋里拿出三角钱放在柜台上,待伙计用牛皮纸包扎好书,冷声“请”章绛让路,像避苍蝇一样绕开他,推门出去,不多时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