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宋老狗觉得自己万分残忍:“他说,他绝不娶他人,也绝不独活一日。”
枕山却突然笑了:“他还有……”
豆子大的泪滴落在枕山月青色的袍子上,泪水完全不受枕山的控制,也让枕山的嘴硬说不出一句话。
宋老狗掏出纸笔和那封信,笑说:“只给你一刻修改的功夫。”说完便飞身上了房。
“你要是改了主意想走,就敲一下墙,咳嗽三声。”宋老狗的声音低沉缥缈,“庸琉。”
枕山听了,看了看屋顶,终究没有敲墙。
圆形的祭坛铺了满地的鲜花,靠矮墙摆满了烛灯,一眼望去,四处火光频动,犹如跳动着的赤色游鱼。正中间安置了十四根铜柱,每根铜柱前方放着一个半人来高的木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飞升祭的流程复杂的要命,先是敲子正锣,宣布吉时已到。太监们抬出祭祀用的三牲。然后,礼部官员甲身穿厚重的礼服捧着圣旨歌颂皇恩浩荡,天公不仁,有理有据地罗列了连年下降的粮食产量,请求月神救救这帮苦难的百姓,全部念完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再然后。替皇帝行礼的礼部官员乙跪下按礼部官员丙的口令磕头,通常要磕半个时辰的头,但好像因为这次仪式的特殊性又延长了一刻的磕头时间。
然后才迎来了重头戏——神女飞升。
由于本次飞升的十四个神女中,只有枕山一个是活人,主事的特意把她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第一排的正中间。
枕山冷着脸,美艳而疏离的冰冷气质瞬间让围观的百姓啧啧赞叹。宋老狗也混在人群里,冲枕山伸了伸大拇指。
枕山好像是看见了,嘴角微微勾了勾,又很快僵下去。
“枕山——”一阵呼喊声在宋老狗耳边炸响。
是艾祝的声音。
艾祝看向祭台上的枕山,嘴唇颤抖,落下一行不忍去看的泪水。
“那是她的选择。”宋老狗紧盯着祭台,不愿意错过一个画面,又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为什么枕山非死不可……”艾祝没有崩溃,也没有反驳他。
“她不死,可能谁也活不下来。”宋老狗下意识地接话,但怕被艾祝误会话里的意思,又补充道:“我是说可能,可能如果她现在不登上这个祭台,有人会让你,和那个公子,一起陪葬。”
艾祝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一时间愣住了,眼泪唰唰落下,再回过神来,哭得像捅了东海龙王的泉眼。
宋老狗的话很大程度上是胡说的,尽管这是他对枕山态度的猜测,但真相会随着枕山的死,永远失去意义。
他救不了枕山,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别哭了,好好看着她。”宋老狗往后退了退,猛地一下,后颈好像撞到了什么人的下巴。
只见艾祝忽然换了眼神光,脉脉盯着他身后的地方。
长相安不知道从哪找了一身雪白的锦文长袍,站在漆黑的人群里独自发着光。
对方看见他,露出新月似的笑,也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
宋老狗不明白他的来意,敷衍的寒暄:“你怎么来了?”
长相安冲他眨了眨眼,那双如玉的眼睛在暗淡星光之下反倒显得更加明亮,只是于事无补,宋老狗实在猜不出他眼神的含义。
“吉时已到,神女来归——”
太监尖细的声音像一只能穿越千里的信鸽,驱动着候在祭台下的小太监们。
一时间,十四个木箱被火把点燃,跳起的火光照亮冰凉的铜柱,远远看去几乎要把铜柱融化。
火焰的来势并不汹涌,它们自下而上地窜起,戏耍似地略过神女们的足底靴,继而沿着铜柱,缓慢地蜿蜒向上,飘飘忽忽地向神女侵去。
接着,神迹发生了。
神女们像能感觉到火苗的移动似的,身姿轻盈,腾空而起,双脚却再也不曾落地。
她们周身不沾一点烟火,却随火苗亦步亦趋,慢慢向遥远的天空从容不迫地飞去。
如神女一般,向人间告别。
这由一根粗绳就能轻易操控的“舞台剧”,在百姓的眼里,就是神女浴火飞升的神迹。
周围的众人敛声屏气,只能听见火苗扑扑的声响。
祭台上,没有一声惨叫,也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这主要归功于,正在缓缓飞起的十四位神女中,除枕山外,是十三束不会哭喊吵闹的泥土稻草。
泥土当然不会出声,而在烈火面前,枕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双手十指紧扣,握在胸前,双眼微微低垂,像是在祈祷。表情并不十分虔诚,却充满了思念与牵挂。
她知道,有人会为她收尸,会将她好好安葬,会在每年的七月半为她流掉一整年的眼泪。
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尽力保全他们现有的生活,并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国家,离开得体面一点。
艾祝狠不下心去看那种场面,再次合上眼睛痛哭喊叫。
“为什么是她!她那么好!那么完美的女孩子!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为什么!”
她猛然爆发的哭喊声凄惨悲绝,引得周围人小声的窃窃私语——这样吵闹,是欢喜国女人绝不能表现出的样子。
长相安一点都不觉得艾祝吵闹,递给了艾祝一方手帕,又展开一柄青绿色的折扇,轻轻摇了摇,神态自若地挡住了艾祝难堪的脸。
他那种好像长在他脸上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得是那种欢愉的、隐忍着痛苦的温柔表情。
他温柔的关怀气息,让艾祝的哭声骤然停止。
她没再发出声响,只是低低地啜泣。
不经意间的抬头,艾祝一眼看见了枕山的笑容。
她笑得真挚虔诚,毫无保留。——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枕山为神所献上的微笑。
但只有枕山和艾祝清楚地知道。
枕山从不为虚无缥缈微笑。
那个笑容,属于艾祝。
属于为枕山不理世俗、不顾性命的艾祝,艾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