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回过头劝他,说:“别紧张,就拿出你骗阿纠阿缠那兄妹俩的劲头,肯定能成。”
灰老板当真似的点了点头,十分滑稽。
“午时到——”一个声音洪亮的小衙役在刑场一角扯开嗓子喊着。
“斩。”胡县令坐在远处的凉亭里掷地有声。
身后的刽子手举起了刀,明晃晃的钢刃,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老狗闭上了眼睛。
血溅了他一脸,却一点都不疼。
他慢慢睁开眼。
不远处,一双深邃而溢满水雾的眼睛望着他,就像在说,“我来接你了。”
是那个公子哥。
死了还能有菩萨来接我,挺好。
老狗坐在乐开怀酒馆的二楼,胡县令谄媚的抓了一把瓜子放到老狗手里,脸却朝着公子哥说话。
“我真是…没想到,代…王爷、王爷您怎么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胡县令没喝酒,说话仍是上下牙打架般的磕绊。
老狗看着端坐如玉佛的公子哥愣着神儿,公子哥礼貌性地看着胡县令不说话,胡县令只觉得自己多余。
愣神儿的老狗,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在刑场上晕了过去而感到丢人。
饥寒交迫的,这谁扛得住,对不对?
“胡大人…”门外传来师爷的声音,低低轻轻的,如同哄着婴儿入睡一样的轻柔,又说:“赵大人到了,请您过去。”
胡县令陪笑着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公子哥和老狗两个人。
老狗只觉得嗓子一阵滞塞,他有许多话想说,但看着对面的男人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公子哥穿了一件只在话本里见过的那种礼服,大摆,宽袖,层层叠叠地坠满金银玉石,一举一动,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气质。
最让人在意的,还是礼服的颜色。是初收的稻谷在太阳光下的那种明黄——那是只有博得皇帝欢心的皇族子弟才能拥有的颜色。
让老狗心里生出一阵烦闷。
果然能让父母官卑躬屈膝的,只有权势和利益。
没有敲门,那个女装书童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往桌子上摆着饭菜。
十五菜一汤,怪奢侈的。
对面的公子哥笑吟吟地比划了个“请——”的手势。
老狗看着他头上微微摇摆的绿色宝石,又看了看他永远柔和的笑容,没动筷子,而是伪善地开口问道:“多谢公子哥的救命之恩,还不知道公子的姓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公子哥仍是不说话,反倒笑着给他夹了一块牛肉送到碗里。
“你不会是哑巴吧?”老狗假笑着随口问道。
公子哥点了点头,又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真的?——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没问出来,听起来怪傻的。
要是真的,怪可惜的。
不过人家是皇亲贵胄,轮也轮不到他这个边陲无赖,感叹命运对这位公子哥的不公。
“你家公子叫什么?”老狗转头又问站在一边的书童。
书童不用正眼看他,这功夫,公子哥又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的菜。
“你让你家女装书童告诉我你叫什么吧,我以后好报答你。”见书童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对公子哥说。
公子哥点了头,书童才不情不愿地说:“我家公子乃是当今皇帝的十三子,姓长,名相安,字仁心。你也不用想着报答,我们明儿就回京城,山高路远,你再也见不着我家公子了。”
书童的声音黄鹂似的,尾音会不自觉的上挑,十分孩子气。
答完老狗的话,又小声嘟囔着:“都怪斑游和祁孤!我都说了女装会被人笑话的!”
老狗呵呵地笑,又被书童一阵白眼。
长相安,真是个好名字。
老狗吃不下鸿门宴,又问:“那你又叫什么?那个黑衣服的护卫呢?”
书童没等长相安点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叫雪兰,他叫斑游,还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还在刑场善后呢。”
话音未落,斑游走了进来,皱着眉盯着老狗,也不坐下。跟雪兰一左一右的站着,像大门口站岗的一对儿石狮子。
斑游显然有话要说,老狗学着长相安的礼貌——一动不动的微笑盯着他。
没看见长相安亮晶晶的眼睛发着光。
过了良久,斑游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回京城。”
“一早就走?”
“嗯,一早就走,”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老狗又挪开了视线,接着说:“就我们三个,车上还能坐得下一个人。”
老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问他,要不要上他们的车。
也就是,要不要跟着他们去京城。
有一瞬间,老狗的内心是雀跃。但很快,心里的花火变得平静。
他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京城:繁华、富贵、遍地黄金。
听起来十分迷人。
但是,他要离开熟悉的眉禅,去充满未知的京城吗?
他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眉禅镇的青烧酒很有名,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长相安的眉间扯起轻轻的褶皱,让老狗产生了少许的罪恶感。
老狗会后悔吗?
他应该后悔的。
好好的一桌子珍馐,谁也没有吃下一口。
老狗目送长相安的马车驶往眉禅寺,他叹了口气,后悔刚刚没趁机吃上两口。
眉禅寺的大雄宝殿没有人看守,沙弥和主持早已睡下,只有长相安一个人清醒着,坐在房间的窗畔拨响五弦琴。
窗前新种下了一批嫩竹,给枯败的院落里填了一抹不和谐的绿色。
长相安专心弄琴,眼睛比平时还要湿润几分。
老狗坐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听着悠悠扬扬的琴声。
他咬着已经冷掉的酥饼想,如果公子哥能看口叫出他的名字,大概就是琴声这样的声音。
冷冷清清,徐徐而深沉的高高在上。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山中思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