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去看,当真不想看。林墨别过头去,却被季朝云掰着头直视他的眼神,那目光灼灼,委实认真。饶是林墨,此刻也觉无甚面目去编造什么托词与谎话,无从避开。
此事说来话长,林墨只捡最要紧的说,他道:“我……用我的仙骨……换了……换了……”
说话间,全失了素日的爽利果断,而季朝云耐心等他说完,也不出声打断。
“滟……滟九。”
他此刻犹犹豫豫,说话声本来就轻,这最后半句,更如蚊蚋。
一时二人皆无话。
沉默压抑,林墨都有些局促。
他并没有说谎。他那仙骨确是自邾琳琅手中失去,用以交换滟九;怕的是季朝云要追问于他,曾经发生过什么,可他并不愿意多说。
此事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梦魇,想来滟九也绝不会忘记。
那一年恰是十五,月圆之期。天上月轮高挂,人间万户仰看,他却没有那样的闲情雅意,且顾着带滟九惶惶逃命。
路上霜寒露重,秋风入骨,他自己身上疼得要命,双脚逐渐沉重,但一声痛都不能喊,也不能哭,需得咬紧牙关,继续前行;那滟九伏在他背上,却是一直不曾停下哭泣,泪将他的肩都打湿了。
以这一身仙骨,堪堪能从邾琳琅等人手中救回滟九之命,却又不自量力对滟九壮志豪言,要一生一世护他周全,结果自然是没能信守承诺。
滟九也是一样,曾对他发誓说过无管前因后事,都要好好过完一生,竟也成了虚言!
谁又成想此生短暂,却又那么多坎坷?
即便林墨当真七窍玲珑,聪明过人,也难料林氏一朝倾覆,江山不夜不存,林惠身死,他自顾不暇……也不知道滟九其后怎也身死?竟还做了那幽独之主。
此前幽独之行,来去匆匆,林墨有百句千句还未相问,只知如今他们二人,倒是殊途同归,是鬼非人,仍为天下所笑。
林墨偷眼而觑,季朝云却并没继续发问;观他动静,表情并无惊讶,也无愤怒,那面上……竟似了然?
这倒令林墨忽也惊觉,季朝云似也有许多秘密,不曾与他言说。
他此次归来人间,季朝云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并不问情由,先借他墨吟暂造肉身;如今还坚持与他同行,加上他与季凝芳所言“自有打算”,林墨不禁面露疑色。
那季朝云却似无察觉,只道:“这个邾琳琅,合该神形俱灭。”
林墨只得点头:“不错。”
他是决计不会放过邾琳琅的。曾带着无限遗憾身死,如今复归,正是要趁机将那些恶贯满盈之人挫骨扬灰,让其也受那永世不入轮回之苦。
季朝云不再追问,又道:“睡吧。”
这一回林墨也不闹了,依言翻身睡下。
二人背倚着背,林墨心事太多,又兼一日已经睡了两回,勉强闭上眼睛捱了一阵,却是当真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已听季朝云呼吸平稳。
他轻轻叫了一声“季朝云”,无人应;于是半起身,小心地看了看季朝云;发现他正阖着眼,睡得沉静,大约今日忽有如此多事发生,他也真的累了。
林墨便默默无言地躺回去,将那床帏盯住,细数那上头的流苏与花纹。
“真像……”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床帏真像小时候所见。
幼时与他那亲兄长林信一齐升山求学,林信还跟家里一般欺辱他,季平风和季朝云却好,不仅为他出头,还让林墨入夜了就偷偷去他们房间睡。
虽然后来被先生们发现,三个人一齐挨骂受罚,但是……季平风真好,季朝云也真好,那季凝芳也好,都说林氏仙府出身之人,仙骨最佳,又有麒麟托生,是钟林毓秀,可他觉得季家人才是真的各个都好。
林墨又想,季朝云要也和林宽一样,是他亲哥哥就好了,那样的话,给他骂也是愿意的。
“季朝云,谢谢你。”
季朝云虽不应,林墨却兀自说下去了。
“哎……你这个人啊……”
他便是想不明白,季朝云的为人与心肠皆是好的;那对别人,虽然也冷冰冰的,至少还算得上是以礼相待……怎地就不给自己半点好脸色?从小到大,不是骂他就是损他,自己到底怎么这人了?
又想起来,从前那孟氏仙府,依山而筑,山上最多杏花。其中独有一棵,是已登仙道的孟氏先祖亲手所植,故此繁花丽色,常开不败,占尽春风;那学规中亦专有一条,禁止诸少男少女攀附采撷。
有一次他与季朝云争吵,林墨都不想再搭理他;季朝云却不计前嫌,在他不在时,为滟九出头。
林墨听说,有意和好,苦无理由;却又恰逢春雨过后,看到杏花十分娇艳,他是何等人物?人小鬼大,自诩风流;灵机一动,便取一把旧扇,题一句旧词,趁众人不备逃了自习,于那仙树上偷折一枝,置于纸扇之上,趁下学季朝云回来,放在他的窗前,自己则坐在那窗檐下与他娓娓道谢。
他说了半天,自己都觉肉麻;季朝云却可恶,明明在屋内却不出声,林墨便是再厚面皮也捱不下去,推说要走。
季朝云却突然将那半开的窗一推,拿起他送那扇子与花枝。
林墨闻声,也便抬起头对他做鬼脸。
却见季朝云手一顿,扇一倾,花枝上落下的花瓣尽数落在林墨脸上。
他一声不吭,收下那花枝与扇,啪地一声又将窗关了个严实,任林墨拍了好几下他也不开,只得悻悻而去。
当时虽恼,如今却忍不住笑了。
林墨神思飞扬,又想及滟九。
此间夜雨霖铃,尽作断肠之声;而那滟九远在幽独,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又正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