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先往眼前的妇人而去,回头见那鬼娃娃也扑上来了,左手凭空变出一张符纸扔了出去,轻喝一声:“燃。”
符纸顷刻间变成一团熊熊火焰,仿佛长了向着那鬼婴而去。
那妖物似乎十分怕火,飞快地往后退,嘴里还发出凄厉的长啸。而这边,谢逢殊一刀斩向鬼母,刀意破风而去,卷起层层积雪,生生将那鬼母吓退了几步。
对方一击不成,大概是见势不妙,居然转头往山间奔去。
谢逢殊掠足跟上,于雪地里飞快穿行。
一路树上的积雪因为这场动静不断往下落,但林海茫茫,那邪祟明显比他更熟悉这林间,谢逢殊咬牙不知追了多久,距离却越来越远。
最后那女人回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大笑,伴随着婴儿刺耳的啼哭,竟在下一刻于夜色中无端消失了。
谢逢殊不得已停了下来,皱着眉环顾一圈,暂时收回刀继续向前方走。
谢逢殊原想着那妖物或许是就近藏起来了,却遍寻不到。他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没头没脑地再往前行了约半刻钟,峰回路转,松林深处突然出现一座庭院。
谢逢殊走近了些,借月光看去,眼前是一座寺庙。
他放缓步子,最后停在了离寺约四五丈远的地方。
寺庙位于层层密林中央,在漫山遍野的参天古木环绕之下看起来不算大。颇有些深山隐古刹,万松涤俗尘的意味。庙宇朱墙褐瓦,大概是年代久远,有些陈旧失色,庙门前有一棵巨大的古树。
古树参天,主干粗壮得骇人,盘踞于寺庙门口,上面的枝叶高耸延伸寺庙内外,几乎遮蔽了半个庙宇。谢逢殊抬头看去,触目是一片厚重的白色,于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
刚开始谢逢殊还以为是满树的霜雪,直到有淡淡的香气袭来,他在月下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那居然是满树似雪的繁花。
这是一棵万古春。
万古春习性奇特,生长年岁越久,花期越长。生长了上千年的万古春可至几十年一开,花期几十上百年不凋,故称为万古春。花开九瓣,因为花白似雪,花形如莲,又长久不败,也是佛教圣花之一。
眼前这棵万古春花密根深,估计已经活了几千年。
谢逢殊收回目光,却蓦地瞧见庙前多了一个人影。
他本就神经绷紧,立刻想去抽刀,却又生生停住了。
借着月光,谢逢殊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呃,和尚。
对方一身素白色僧袍,右手持着一盏古朴的灯盏,透出朦胧的烛火照亮一隅夜色。左手手腕悬一串黑檀佛珠,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在雪夜里看起来颇有些素净单薄。
但对方似乎感觉不到寒意,只站在庙前雪地里,偏头往谢逢殊看过来。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神情无悲无喜,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清冷如同东隅山岭最高处的积雪,冻得谢逢殊一个激灵。
谢逢殊拱手行了个礼,道:“这位……”
他顿了顿,不知该怎么称呼合适,最终斟酌着道:“这位修者,可曾见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妇人,还有一个小孩?”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站在寺庙门前的台阶上,远远看着谢逢殊。
眼前的和尚身上没有魔气,僧袍拂雪却不染纤尘,更不知严寒,大概是久居山中的修行之人。
谢逢殊这么想,干脆遥遥一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
听到这句话,片刻之后,庙前的和尚对着谢逢殊道:“进来吧。”
语毕,也不管谢逢殊听没听见,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逢殊正愁没处落脚,也不管对方态度如何,抬步跟着人进了庙。
他推寺门而入,先映入眼的是一方庭院,院内青石铺地,两旁都是茂密的修竹,于雪夜之中透出一抹青绿。
外面冰天雪地,庙内却地面干燥,不见一点积雪。院前方不远处是一间法堂,隐隐透出一点光亮。
见白衣和尚脚步不停进了法堂,谢逢殊顿了顿,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边轻咳一声:“路过宝地,打扰——”
话还没说完,谢逢殊见到殿内的光景,下意识收住了声。
这间法堂很大,也很奇怪。
与其他寺庙供金身佛像,燃灯焚香不同,这间法堂内没有一座塑像。法堂除去两扇门窗,其余三面墙都是灰白的石面。比起庙宇法殿,更像是一间石室。
若仅仅只是这样当然不算什么——三面石壁之上,居然刻了无数佛像浮雕。
浮雕凹凸不平,诸佛各异。有的端坐于云端低头,似是俯视众生;有的闭目拈花一笑,一副禅定姿态;还有的持着宝器脚踏恶鬼凶兽,面露凶色,威严无比……
三面密密麻麻的佛像,或笑或骂或坐或卧,姿态动作居然没有一个重复。
谢逢殊好歹也在仙界待了几百年,看了一圈心里便有了大概。
自在天一千佛、无色天一千佛、大梵天一千佛——三面墙上,刻了佛家三天里共三千神佛。
谢逢殊在外面看这座庙宇有些寒酸,进来方知另有一方天地,至少这间法堂就玄妙得很。
但除满室浮雕之外,这屋内的东西也太少了点。
谢逢殊将目光从石墙上收回,落在前方。
正对着那面墙之下有一张乌色供桌,桌前放着两个素色团蒲,桌子中央供着一盏长明灯,正是刚才对方手中所持那一盏。
佛灯很小,约莫一掌长度,通体洁白如玉,灯身没有任何装饰,古朴至简,灯座为九瓣莲花,中央跳动着一束微红的火焰,更显屋内空荡。
佛家认为灯可正心觉明,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柱,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能照破一切痴暗,转相开示。所以各个佛寺法殿向来供灯众多,甚至成百上千盏,以求照破暗冥愚痴。
但这个法堂内连一炷香都没有供奉,只供了这一盏灯,烛光微弱,与三千神佛的威仪之像实在格格不入。
谢逢殊只觉得从自己入东隅以来处处透着怪异,包括这座山间野庙。眼前的人却已经落座蒲团之上,阖目一副禅定姿态。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是个佛寺,眼前这和尚虽然态度冷淡了些,但一身僧衣禅骨,不像是什么妖魔邪祟。
谢逢殊这么想,打算也一齐落座。刚刚动了一步,猛然听见一声粗哑低沉的怒喝。
“绛尘,你可知悔?!”
这声音宛如惊雷,谢逢殊猝不及防,跟奓了毛的猫似的,立刻被吓得止住脚,握住刀柄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原以为还有旁人在,可屋内一览无遗,除了他跟和尚连个活物都没有。
谢逢殊迟疑着正待收回目光,却看见左边墙面上的浮雕中,一尊石刻佛像的头颅居然动了起来。
那座石佛只有半臂高,反持金刚杵,脚踏白额虎,赤足坦胸。身躯还是僵硬冰冷的雕像,脑袋却缓慢转动着,发出“咔咔”的刺耳摩擦声,浑浊苍白的石眼也跟着一点一点移动,直到看见了前方的白袍和尚。
石像的脑袋终于停住了,死死盯着眼前的和尚,粗声粗气地又喝了一遍:“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
连佛寺里都能闹鬼了,这什么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