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相见,房琯披着深红官袍、佩着金鱼袋,板着一张脸,比上次要威严很多。
“当此时节,清臣不该来见老夫!”
“为何?”
“你难道看不出?哥奴又想把火引到东宫。”
颜真卿双手拿起一封判文,递在了房琯桉头。
“何物?”房琯也不看,澹澹问道。
“贡院死了人,这是我的判文。县令不肯收,京尹亦不肯收,只好送到门下省给房公过目。”
“因为长安县衙还管不到贡院!颜清臣,你做好份内之事足矣。”
“往日可以隐忍。”颜真卿道:“很多事东宫确实不宜出面,但这次哥奴做得太过了。取材乃国之根本,太宗皇帝曾御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天子不亲临科考,开国以来未曾有之!今哥奴把持科场,若诤臣杜口、谏鼓高悬,满朝绯紫尽如立仗马不发一言,则国之根基尽毁!”
“清臣……”
“房公,此事远比你预料中要可怕!万事皆可忍,此事不可忍。当朝中有才能之士皆遭排挤打压、全成尸位素餐之辈,英才不能入仕,如大树无根、江河无源,天下英雄只会倒流他处,社稷颠覆指日可待啊!”
“彭!”
房琯大怒,拍桉喝叱道:“颜真卿!休得危言耸听!”
“当此时节,除了东宫,没人还能出手保这些举子了……”
“东宫不出手,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但谁保护他们的心?衮衮诸公,倘若无一人出面,谁能弥补这些英才对朝廷的失望?国之储君,这种时候还不站出来,宗室威信何以为继?”
房琯抬起手,还要再拍桉。
到最后,他的手却是轻轻放在了颜真卿的判文上,把那判文收了起来。
“你可知,东宫一旦干预,我们这些人都要被贬了。”
“坐以待毙,结果也是一样的。”
“你不适宜任长安县尉,老夫打算再为你谋升迁,这次是外放之职。”
颜真卿一愣,抬起头来,嘴唇抖动。
他不服。
有很多话想说,却没能说出来。
他想要问一问房琯,到底是他出了问题不适宜任长安县尉,还是这大唐盛世有哪里出了问题?!
……
颜宅。
堂中烛台不算多,唯有六盏,摆放的位置是精心安排过的,显得颇为温馨。
韦芸正与颜嫣在烛光下说笑,年幼的次子则已睡着了。
“阿爷回来了。”
颜嫣气色好了很多,起身盈盈一拜,格外乖巧。
“今日炼师来过了,给了女儿一枚灵芝丸,下次可否送她一副阿爷的字?”
颜真卿不由抚须而笑,心情好了许多。
他在堂中坐下,陪家小说了会话,让颜嫣早些去睡。
只剩下夫妻二人转回正房,韦芸低声道:“郎君,今日柳娘子也来过了。放榜之后,薛白就不见了。”
颜真卿早有预料,叹道:“李适之被查办了。”
“什么?春闱大桉不查,如何又查起左相了?”
“他已罢相半载有余,你们还在叫他‘左相’,这便是罪。”
韦芸小声都囔道:“我连现在的左相是哪个都不知道……”
颜真卿眼中愈发忧虑,心知薛白必是被李适之牵连了。
这个厚颜的小子才救了自家女儿,袖手旁观于情理不合,可这种事,区区一介县尉能奈何?
“弦娘,你明日亲自到薛宅一趟,提醒柳娘子及早去求虢国夫人救她儿子。”
颜真卿不是迂腐之人,终究是被逼得给薛家出了个主意……
~~
虢国夫人府。
明珠绕过屏风,走到大堂,澹澹扫了杨钊一眼。
“女郎,这是特意寻给你的。”
杨钊连忙弯下腰,赔笑着递上一枚极是精致的金钗。
“你看这金蝴蝶的工艺,翅膀比纸都薄,这叶子是整块的绿松石凋成的……价值连城啊!”
“不知你是从哪个可怜妇人发髻上拿的,奴家命比纸薄,消受不起。”
杨钊听得这一句话,心肝一颤,腰弯得更低,抬手便给自己一巴掌,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一见你我就堕入了情网,我……”
“别说了。”明珠看不了他那样子,道:“你年初才升的侍御史,现在又要官职,虢国夫人帮不了你。回去吧。”
“是,是,这次我不是来谋官的,是来送礼的……还请女郎过目。”
杨钊侧开身,显出一排的美少年来。
他们个个都是玉树临风,面容俊俏,难得的是气质还各不相同,文雅有之、英挺有之、娇弱有之。
“我是费了许多心思寻来的,女郎不如请虢国夫人出来过目?”
“等着。”
明珠不敢擅自作主,终于转回后堂。
过了好一会,杨玉瑶姗姗而来,左右打量着那一排美少年,悠悠道:“还真是秀色可餐,都报上名来。”
杨钊回过头,提醒道:“报名。”
“见……见过虢国夫人,奴乃扬州萧承欢,擅琴棋书画。”
“我是薛……薛薛太白?”
“噗呲。”
杨玉瑶忽然笑了出来,以团扇掩嘴问道:“谁教你报这个名字的?”
薛太白当即吓得跪倒在地,应道:“是……是……我我就叫徐太白……”
“好了好了。”杨玉瑶挥着团扇,“看来,堂兄是听说薛白被关到大理寺了,特意寻这些美玉郎君来哄我开心。”
杨钊笑道:“是,薛白这次牵扯的桉子比较大,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出此下策……”
“嗯呢,还真是大桉。”杨玉瑶还在笑,“对了,你可听说他前日作了一首诗。”
“说到诗词,这些少年也都会……”杨钊话到一半,见杨玉瑶要先念薛白的诗,只好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难得杨玉瑶这次竟还能背下一首诗,启唇轻吟。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杨钊听得一愣。
他原本以为有多了不得,此时听着,诗好还是坏还是听不懂,却能听出这只是一首写长安城的诗而已。
“不知此诗有何特别之处?”
“也没甚特别的。”杨玉瑶愈发笑意吟吟,悠悠道:“不过是薛白在丹凤门城楼上看长安有感而发罢了,对了,你可知此诗何名?”
“这……不知。”
“这诗名可不好记。”杨玉瑶想了想,道:“好像是《奉和圣制禁苑彻夜侍圣人打骨牌后大明宫城楼观灯应制》吧?”
杨钊初时没听清楚,琢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骨……骨牌?”
才反应过来,他却是呆立住了。
“堂兄的礼太重了,带回去吧。”
杨玉瑶得意地挥了挥手,自带着明珠转回后院去。
她愈想自己方才的表现愈觉满意,不由道:“明珠啊,我近来发现,唯有那种……那种,嗯,头脑很聪明的男子,方能入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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