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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承懽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承欢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面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姊姊,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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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这里……”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像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姊姊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罢,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懽斜着眼瞧了姊姊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
“姊姊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懽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太近残年咧。”承懽的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姊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艇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姊姊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懽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底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
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蚨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罢。”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那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晚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底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底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底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
不论什么人都喜欢打听父母怎样生育他,好像念历史的人爱读开天辟
地的神话一样;承懽听到这个去处,精神正在活泼,哪里肯去安息。她从
小凳子站起来,顺势跑到父亲面前,且坐在他的膝上,尽力地摇头说:“爸
爸还没有说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说罢。”承欢一面关窗,一面说:“我也
愿意再听下去,爸爸就接着说罢。今晚上迟一点睡也无妨。”她把灯心弄
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着她的父亲。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亮,关怀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
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女儿说:“那就是你妈妈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承
懽说:“姊姊也曾给我说过那是妈妈,但我准知道爸爸屋里那个才是。我不
信妈妈的脸难看到这个样子。”他抚着承懽的颅顶说:“那也是好看的。你
不懂得,所以说她不好看。”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承
欢再用话语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续地说下去。
他说:“我底搬家计划,被他妈妈这一死就打消了。她底身体已藏在
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纪又小,服侍你们两个小姊妹还忙不过来,
何况搬东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终身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愿意雇人在家里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愿意雇一个
来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会养育婴孩,所以每日要亲自尝试些乳育的工夫。”承懽问:“爸爸,当时你有奶子给我喝吗?”关怀说:“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时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欢,我从前不曾对你说过孟景休底事么?”承欢说:“是,他是一个孝子,因为母亲死掉,留下一个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浆从他底乳房溢出来。”关怀笑说:“我当时若不是一个书呆子,就是这事一定要孝子才办得到,贞夫是不许做的。我每每抱着阿懽,让她啜我的乳头,看看能够溢出乳浆不能;但试来试去,都不成功。养育的工夫虽然是苦,我却以为这是父母二人应当共同
去做的事情,不该让为母的独自担任这番劳苦。”
承欢说:“可是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从你妈妈没了以后,别样事体倒不甚棘手,对于你所穿的衣
就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出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常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的蝌蚪,渐渐长大成为一只蛤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蛤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妈的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的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说话一样。”
承懽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么?”“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的造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么?”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的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
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悟什么事体,还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妈妈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的孝敬心来服事她,她准能知道么?”
“她一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