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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北京城,真是一日乱似一日,当年袁世凯去世,都没这么乱过。张作霖张大总统离开北京才一天不到,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消息传回来,北京城可炸了窝,逃难的百姓越发多起来,城内店铺行当全面停摆,一夕数惊。这种混乱局面一直持续到数日后国民革命军进城,才算稍有好转。
国民革命军在城内建立卫戍司令部,负责维持治安,另外又设了战地政务委员会,来临时管理市政诸项功能。一张张布告贴出去,一份份法令下达,一队队宪兵派去街头巷尾,这才勉强把局面维持住。街上都在盛传,说蒋介石、阎锡山等大佬即将抵达北京视察,那就是新皇上啦。老百姓们都说,上个月这皇煞风真是名不虚传,每起必有大变。
对于北京城最近的巨变,刘一鸣却根本顾不上感慨。
许一城和富老公离城以后,很快就传来李德标所部被突袭全灭的消息,这两个人却音讯全无,大家都急得不行。黄克武一趟趟地往宗室那边跑,毓方也无能为力;付贵则通过警察厅去打听。可张作霖出事以后,奉军在北京的机构彻底崩溃,所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往奉天跑,其他啥都顾不上了;至于五脉,早就迁去了城外避乱,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大院。
偏偏这时候刘一鸣还留在付贵家养伤,不能外出,这让他感觉分外郁闷。他一心要把许一城扶上位,可现在却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刘一鸣变得越发沉默,经常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双眼盯着天花板,连黄克武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原本关在柴房的姊小路永德趁着大家都忙碌着,跑掉了。付贵把他捆得很结实,但这家伙居然用牙齿从喝水的瓷碗上咬下一小片瓷片,生生磨开了绳子。付贵赶到的时候,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的血迹。
付贵怕他带人回来报复,赶紧安排转移到另外一处房子。他们正收拾东西,谭温江来了。
谭温江果然如对许一城承诺那样,一进城哪儿都没去,先来付贵家送信。付贵和药来出门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好几辆还没来得及卸货的马车,一脸警惕,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谭温江把许一城的下落约略一说,众人才知道他在马伸桥镇的遭遇,都是啧啧称奇。谭温江把信交给付贵,客套几句,然后匆匆离去。
出于可能会被人偷看的顾虑,许一城的信里并未交代太多细节,只说他已和孙殿英商议好,将只身前往平安城,把王绍义引到马兰峪设伏歼灭。他在信里让黄克武和付贵尽快潜入平安城,约定了一个暗号,好配合他的行动。
刘一鸣拿过信来反复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许一城真正的用意。他弹了弹信纸,对其他人说:“东陵即在马兰峪。许叔不提东陵只说马兰峪云云,显然是对孙殿英怀有忌惮,不想为东陵多招惹一个祸害。”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王绍义的最终目的是去东陵,许叔却让孙殿英相信,马兰峪只是一个请王绍义入瓮的圈套。一般的局,是以虚做实,许叔反其道而行之,以实做虚。这等手段,真是厉害。”
付贵冷哼道:“既然王绍义无论如何都要去东陵,那他何必只身前往平安城?多此一举。”
刘一鸣道:“许叔这个举动,也许是他说动孙殿英对付王绍义的关键所在。只是我猜不出来……”付贵一拍桌子,面色更加阴沉:“哼,这个混蛋八成是去救海兰珠了,真是不顾自己和他老婆、孩子的安危。”
屋子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对于海兰珠,除了药来其他人都没有特别的好感或恶感,许一城救与不救,全在道义。可听付贵这么一说,居然还有这么一丝暧昧的气息,就更不好吭声了。
黄克武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许叔说了,我们事不宜迟,早点出发吧。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付贵低声骂了一句,却没提出异议。
于是,按照许一城的吩咐,付贵和黄克武两个人出发前往平安城,药来留下来照顾刘一鸣。付贵嘴上不情不愿,手里早就准备好了相关的东西,说走就走,两个人很快就离开小院。药来则搀着刘一鸣,朝付贵的另外一处房子转移。
一出门,刘一鸣就看到地上多了许多车辙,问怎么回事,药来说刚才谭温江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车上用大布盖着不少货,估计是孙殿英运进城里的。药来一脸神秘地对刘一鸣道:“你知道马车上运的啥不?”
“军火?”
“嘿嘿,能让我这鼻子闻出来的,你觉得最可能是啥玩意儿?”
刘一鸣立刻恍然:“烟土?”
药来得意洋洋地亮出手里一个黑乎乎的小圆筒,说这是从车上掉下来的,让那几个小叫花子给捡回来了。刘一鸣接过去一看,牛角质地,上头用黄色勾勒出一只苍鹰,画法比较拙劣。他扭开圆筒,里面盛满了黑乎乎的凝固膏体。
药来摸了摸鼻子,啧啧称赞道:“这就是正宗的鹰牌了。好家伙,这几大车不得有一百多担。孙殿英到底是一军之长,出手真是阔绰。”
军中以鸦片养兵,早已经是军阀积习。孙殿英有这么多烟土,实属平常。如今北京已经变了天,谭温江带烟土过来,大概是打点各处官员的。刘一鸣捏着圆筒,对药来道:“你的烟瘾不犯了?看见这东西不眼馋?”
药来尴尬地笑了笑,把脸侧过去,喉头滚动:“是真爷们儿就忍住一百天!许叔说了,如果我再沾大烟,就要收拾我。”刘一鸣扶了扶眼镜:“这就怪了。你爹那么打你,你都我行我素;怎么许叔说一句,你就言听计从?”
药来挠挠脑袋:“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觉得他的话特有道理,让人亲近,一点也不犯憷。”刘一鸣道:“那你凭良心说,许叔和你爹,你愿意谁来接沈老爷子的位子?”药来没提防他问这么一句,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那自然是许叔。我在我爹眼里——不,在几乎所有人眼里,就是个不成器的二世祖。他们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反正你们都这么看我,那我索性混下去算了。可许叔看我就不一样……”
刘一鸣打断他的话,把那个大烟角筒扔还给药来:“那就好,这么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希望许叔上位,并不是针对你们药家,也不是针对任何一家,而是整个五脉。你自己也该明白,五脉腐朽透顶,又蠢又固执,没有一位强人来领导,早晚会完蛋。你看看这次京城大乱,连一个小小的吴郁文都能差点把咱们灭掉,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药来一拍胸脯:“那是,那是。若不是为许叔,咱爷们儿也不会留在京城不是?”刘一鸣看向他,特别严肃地问道:“如果碰到你爹和许叔相争的局面,你会帮我吗?”药来连连点头。
“即使要公开站出来反对你爹,你也愿意?”
“呃……”药来有点语塞。许一城是他敬爱的偶像,而药慎行则是他最惧怕的心理阴影,不支持是一回事,公开反对则是另外一回事。刘一鸣知道这问题很难回答,也不相逼,对他说不用急着表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最好早想清楚,免得事到临头不知所措。”刘一鸣留下一句晦涩不明的话,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药来觉得他话里可能有话,可又不好直接去问,只得含含糊糊点头答应。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地方以后,药来忙前跑后,洒水铺床,然后把刘一鸣搀扶到床上。
不知为啥,自从付贵和黄克武离开以后,刘一鸣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他让药来把窗户关上,隔绝街道上的杂音,然后闭上眼睛,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陈维礼之死和东陵的线索,许一城跟他说得最多,他也想得最多。
支那风土考察团打算盗掘乾隆裕陵,陈维礼查知出逃,结果被日本人灭口,线索传到许一城这里。姊小路永德又试图杀许一城灭口,未果,又与药慎行接触,要大量购买中国古董。这是日本人目前的动作。
王绍义伙同毓彭盗惠陵妃园,他们劫持了木户教授,现在又要盗掘东陵慈禧太后陵寝。这是土匪们的计划。
刘一鸣反复捋了几遍,发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支那风土考察团和王绍义之间,没有联系,几乎可以算作是两个独立事件。唯一可以称得上联系的,就是木户教授被绑架,可那是一个意外事件。
支那风土考察团如果想要染指东陵,必须寻找当地合作伙伴。许一城开始推测是王绍义,但现在证明不是。那么,日本人的打算到底是什么?把目前所有的线索综合起来,会发现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举动非常奇怪。他们做了许多事,杀陈维礼,攻击许一城,拉拢药慎行,却唯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东陵之间有直接的联系,一切证据都是间接的。
这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日本人根本没考虑过,被冤枉了;要么是许一城被王绍义盗掘慈禧陵寝吸走了注意力,日本人还有什么小动作被他给忽略了。
刘一鸣想到这里,却没有什么思路,不安地沉沉睡去。
黄克武和付贵在接到信的第三天才抵达平安城,他们必须得避开所有行人,以防节外生枝。
平安城还是和上次来一样平静,城门照开,街道熙熙攘攘,并没有受到局势的干扰。可他们没敢进去,王绍义在城里安排了大量暗哨,一旦有生面孔出现,立刻就会被发现。许一城应该已经进城了,不知道他和王绍义谈得如何,但至少海兰珠一直没出来。这让付贵和黄克武十分担心,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付贵绕到城门附近不远的官道旁,这里有一处山林掩映的小丘,长满了松树和柏树,丘脚还有半人多高的杂草,既可以观察到城门前大道的动静,也可以隐蔽自己的行藏。付贵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鹰隼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进出平安城的行人,一霎不离。过不多时,一个穿短衫的半大孩子从外头朝城里走去,他生得很文静秀气,双手手指细嫩,小小年纪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胳肢窝下夹着一把油伞。
付贵点头,说就他吧。黄克武噌地跳到大路当中,伸手拍了拍那小学徒肩膀。小学徒一回头,吓了一跳。黄克武也不跟他废话,大手一拎,像拎一只鸡一样把他拽到小丘后面的林子里。
付贵盯着他,不说话。小学徒见他面相凶恶,以为遇见了强盗,吓得脸都白了。付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问他来历。小学徒不敢不说,交代自己是城里云来饭庄的账房学徒,这次是出来收账的。他以为是劫财的,连忙又解释说自己没收到账,还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身无长物,恳求别杀。
付贵咧嘴笑道:“我们不是要抢你的钱,是要给你钱。”学徒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黄克武按住他肩膀,沉声道:“你认识字不?”学徒抬脸勉强笑道:“我是学做账的,咋能不认识字呢。”付贵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次进城,想请你帮个小忙。”学徒连连摆手:“我不会杀人不会杀人……”
黄克武又好气又好笑:“哪个叫你去杀人。”学徒呆了一下,又连连摆手:“我不会偷东西不会偷东西。”付贵对着他脑袋敲了一下,他才住嘴。付贵道:“这事很简单。你去城里那个客栈,看看柜台上有没有摆着一只金蟾,金蟾旁边搁着什么东西,写了什么字,回来告诉我们就行。”
“就这么简单?”学徒不太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你如实告诉我们,这几个铜元就是你的,很合算吧?”付贵问。学徒忙不迭地点头,付贵又把他叫住:“你可别跟别人提这件事,若让我知道,小心子弹无眼。”他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的手枪手柄,学徒脸色一白,赶紧保证说绝不会说出去。
学徒仓皇下了山丘,进了城去。付贵问黄克武这招管不管用,黄克武信心十足地说:“这是许叔和我约定好的,除了古董行当的人,谁也看不懂。”
付贵“哦”了一声,不再追问。黄克武抱住双臂,望着城头,忽然说:“木户教授也还关在里头呢,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你好像挺关心那个日本人的嘛。”
“这年头,真心爱惜古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许叔也觉得那人值得一交。”
“照你这么说,干脆让日本人把东陵都运走得了,搁在中国也得被土匪卖掉。”
付贵没想到随口一句讽刺,让黄克武居然陷入沉思。付贵知道这孩子有点轴,可没想到居然轴在这上头。他自己就是个冷性子,也懒得去开解,两个人各忙各的,话题就此中止。
两个人等了约莫三十多分钟,很快看到学徒急急忙忙又出了城,直奔着这小山丘来了。
那家客栈的柜台上确实搁着一尊金蟾,金蟾旁边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专收眼纹玉瓶、佛珠、倒流壶、雄貔貅、五帝钱、料姜石、玉玦等物。学徒倒认真,把这些东西抄在了一张烟牌的背后,一手馆阁体很漂亮。
付贵把烟牌拿过去,递给黄克武。黄克武看完这份名单以后,亦喜亦忧。
这是许一城出发前跟他们约定好的交流办法。他知道一进平安城,王绍义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肯定会把他扣留,直到盗墓结束为止,不允许和外界接触。许一城的身份是古董商人,他会要求说反正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我就顺便收收货吧。这个不触动王绍义的核心利益,客栈老板又和五脉有那么点渊源,不会有人阻拦。
所以学徒能看到那只金蟾又摆上了柜台,公开收货。
当然,以王绍义的多疑,肯定会安排人紧盯着,谁来找许一城卖东西,一定会被盘问,生怕他借机传递消息出去。
可许一城的门道儿不在这里。
一般下乡收货的古董商,除了摆出金蟾,如果有特别想要收的东西,还会在旁边立个牌子,指明要哪一类古玩。考虑到许多老百姓不识字,有时候还会摆一件实物在那儿——这叫“金蟾分水”。许一城会根据自己情况,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写明收什么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付贵和黄克武根本不需要接近客栈,只消找个人远远地把金蟾分水的名单抄下来,就知道他目前状况了。
金蟾分水的名单,暗藏玄机,非是古董行当的人,很难看懂,就算把名单挂在城门前,也不必担心泄密。
玉瓶寓意“平安”,瓶上有眼纹,即为眼下平安。
佛珠代表海兰珠。
倒流壶是一种玩壶,表面看上去无盖有嘴,注水时需要把壶倒过来,将水从底部注进,再翻覆过来,水不会漏。“倒流”二字,扣的是“倒留”。
所以许一城靠这几件古玩表达的意思,是他和海兰珠都被留在城中,但目前还算安全。
貔貅分雌雄两种,雄貔貅运财,雌貔貅守财。单要雄貔貅,即说运财之事。
五帝钱是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个皇帝的铜钱,此五帝在位时期国泰民安,所以民间一直迷信带这五种年号的铜钱很吉利,专门会有人来收。东陵恰好也埋葬五帝,所以五帝钱意指东陵。
至于料姜石,其实不是古董,而是一味中药,状如生姜,因此而得名。许一城列出它来,指的是掌握了慈禧太后陵寝入口的姜石匠。
至于玉玦,则是用了一个鸿门宴的典故。当年项羽在鸿门宴请刘邦,席间他的参谋范增三次举起玉玦,示意他动手。项羽却犹豫不决,最终错失了杀死刘邦的好机会。所以玉玦有一层寓意,乃是未决,悬而未定。
这几件物品摆下来,意思是王绍义去东陵盗墓的时间还未定,因为姜石匠还未找到。
黄克武喜的是许一城暂时无事,忧的是城内情况依然不明。他解说给付贵听,付贵明白许一城的意思是还得再耐心等等。于是他把铜元扔给学徒,对他说你每天都去看看那牌子,如果牌子上的字换了,就出城在这个地方告诉我们,好处不会短了你。
学徒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件事酬劳还不少,比他干学徒一个月拿的工钱都多,不禁喜出望外,连连答应说一定办好,然后欢天喜地离开了。
黄克武问付贵怎么办,付贵说:“还能怎么办?等!等许一城的消息!”
黄克武忽然问道:“你和许叔是怎么认识的?”他一直特别好奇,付贵这个人太冷,和许一城的风格格格不入,但两人似乎又极信任对方,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
付贵没回答,黄克武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以为又是冷脸贴热屁股了。他正要放弃,付贵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抓了他,他帮我破了个案子,就这么简单。”付贵忽又反问道,“你和许一城又是如何认识的?”黄克武道:“他和五脉的人都不太一样。这个我说不太明白,大刘更会说。总之……我觉得跟着许叔很舒服,心里踏实。”
“哦。”付贵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付贵和黄克武轮流在小丘这守着,不过学徒一直没出现。平安城依旧平安,只是城头依然打着奉军的旗号。到了第四天下午,黄克武正百无聊赖地守在小丘旁,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一抬头,那学徒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烟牌。
“有新变化了?”黄克武问。
“我给您抄下来了。”学徒伸手要钱。
黄克武把他打发走以后,去看那个烟牌。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三样物品:七宝烧、铜龟以及宝剑。
黄克武一看这个,顿时就愣住了。付贵赶到,问他什么意思。黄克武解释说:“这个七宝烧,是日本产的。铜龟,取一个‘归’字。许叔的意思是,木户教授要被放出来了。”付贵皱皱眉头:“他不是来把海兰珠换回去的么?怎么她一直不走,反而把这个日本人释放了?——那把宝剑什么意思?杀了他?”
这一连串问题,黄克武都回答不出来,付贵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他只是借此表达对许一城的不满,你到底在平安城里干什么呢?放着老婆不管跟一个满人女子厮混,忙了几天唯一的成果居然只是把日本人先放了出来。付贵自谓对许一城算是了解,可这次他也看不懂了。
黄克武倒是挺高兴,他对木户教授一直有好感。他说既然许叔让我们接应一下,我们就去吧。付贵哼了一声,说要去你去,我没兴趣。黄克武只得由着他。
过不多时,木户教授步履蹒跚地从城门走出来,头发散乱,满脸污秽,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但还努力保持着镇定。几个士兵把他往前一推,就径自回去了。木户教授左顾右盼,十分茫然,只得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拐过一道弯,让小丘遮蔽住了城头守兵的视线,黄克武冲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木户教授。”
木户教授抬眼一看,想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衙门监牢里的那个小家伙。黄克武掏出一包酱驴肉、俩烧饼和一壶水,木户教授两眼放光,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吃饱以后,木户教授瘫坐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歇过来,朝黄克武深深鞠了一躬。
黄克武跳开,有些手足无措,说要谢就谢许叔吧。木户教授在监牢里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放出来了。黄克武没法告诉他真相,只是简单地说在许一城斡旋之下,他才得到释放。木户教授连连表示非常感谢,说等返回北京以后,一定会告诉堺大辅团长和日本方面,请他们予以嘉奖。
黄克武忽然想起来,许一城在最后还附了一把宝剑,说不定,他是想问问那把九龙宝剑的事。
通过药慎行可知,日本人的《支那骨董账》最后一页就是九龙宝剑,这是清代唯一一件被列入名册的物品。许一城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代称,代表的是乾隆裕陵里的大量宝藏。可陈维礼的信笺上,确实留下了宝剑的重叠图影,说明这也是一件实物。
木户教授认不出那把九龙宝剑的图影,更不知道它被列入支那骨董账。不过他听完黄克武的问题以后,说《支那骨董账》纯粹是出于好意。日本从中国这里学习了太多的东西,现在老师生病了,学生把老师的著作拿回去保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黄克武没有对此发表评论,很快把木户教授送走,返回小丘。一回来,付贵就皱着眉头道:“我不管许一城怎么想,你小子一看见日本人就屁颠儿屁颠儿,这可不大好。”
黄克武本来也是个火爆脾气,只是总在许一城和刘一鸣身后,不怎么发作。付贵这么说,他顿时不乐意了,解释说:“我才不是喜欢日本人,我只是觉得,他们比中国很多人更懂得古董的价值。付大哥你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
付贵背着手冷然道:“你们玩古董的我是真不明白。日本人把刘一鸣打得半死,你还跟他们交好;许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他还跟海兰珠在城里逍遥——倒把日本人给放出来了。”
黄克武想要驳斥他,付贵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读书少,不如你们认的字多。可我就认准一个理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这么三心二意,还打日本人,趁早回去歇着吧。”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人轮流值班。黄克武一直想找机会跟付贵聊聊,可付贵压根不理睬他。
这一天傍晚,学徒又来了,这次他抄录的名单不太一样。黄克武接过去一看那牌子,眼神顿时直了,顾不得还在跟付贵冷战,跑到他歇息的地方,叫他赶紧过来看。
付贵拿过牌子,发现别的没变,只有玉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叫作喜鹊铜桥的物件。
中国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恋,被王母娘娘划出天河相隔。幸亏有喜鹊们见义勇为,每年七夕搭成鹊桥,两人才能幽会一夜。民间所谓“喜鹊铜桥”,就是一件雕成三鹊头尾相连的铜制拱形香炉,七夕之日摆在葡萄架下,乞巧时用来燃香默祈。
“悬而未决”的玉佩没有了,却多了一个只有在七夕时才用的喜鹊铜桥。许一城要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了:“王绍义已经找到了姜石匠,很快就会对东陵动手,动手时间就在七月七日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