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感念卫华舍命救我之德,却也知道她救我的目地并不单纯,并非是全然悔过,而是想要借此求得卫恒的原谅,让她重回昔日的荣光。
纵然现下我同她相处的颇为和睦,可因从前她曾给我下过媚、毒的阴影,她这宫里的茶水点心之类我是一概不愿入口的。
卫华看了看那盏我并不曾动过的凉茶,眸光微暗,却并没说什么,命人将瓜果呈了上来。
“这是从西域贡上的水晶葡萄和蜜瓜,还有江左送来的荔枝和龙眼。我有身孕,不能多吃,阿洛不妨多用些。”
我便捡了枚荔枝剥去外壳,慢慢吃了。茶水点心虽不敢吃她这里的,但这些自行剥取的果品当不妨事。
卫华同我聊了几句她腹中的孩子,便又老生长谈,提起了立世子之事。
“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子恒也是的,总这么按兵不动,也不说想想办法,难道真就这么一直傻等下去不成?可惜我只是个贵人,若我此时正位中宫,有个皇后姐姐,当能给子恒更多助力。”
她看我一眼,又道:“听说子恒身边那个谋士吴良,最是智计百出,这样好的一个智囊,子恒怎不将他留在身边,反将他遣到幽州去了?若是吴良仍在他身边,或许早替他想出办法来了。”
我默然不语,又捡了几颗葡萄剥皮来吃。见立在她身后的温媪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便朝她微微一笑。
又听卫华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我便起身同卫华告辞。
卫华看着我,忽然问道:“阿洛,朝中那么多人都劝父王代雍而立,南面称帝,你说父王他……会不会真有此念?”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会的,父王若是真有此意,如何会等到如今仍然只是做他的齐王。”
卫畴骨子里是极为推崇周公的,那位制定了周礼的圣人,临危受命,辅佐幼主励精图治却又不曾篡权自立,备受后世敬仰。
周公当年不曾做过的事,卫畴亦不会做。
卫华的面色舒缓了几分,看来她并不希望她的父亲将她夫君的龙椅抢走,尽管这天下,早就是他父亲的了。
“那你说……”她似是还想再问一句什么,却最终没问出口,只是让我路上小心,又唤了温媪替她送我。
每次我来宫中看她,都是温媪替她送我步出宫门。
“这些时日,温媪觉得身子如何?”
三个月前,我见温媪神色憔悴,一问才知道,当年她生产时落下了月子病,时常会在半夜里小腹冷痛,痛得她无法入眠。她陪着卫华在那偏僻的别院里住了数月,因日子过得艰难,这旧疾便又重了几分,这才精神不济,看着憔悴不堪。
我便从《苇叶集》中找了个方子给她,盼着能将她这旧病治好。
温媪忙道:“多谢夫人挂念,已然好了许多,真是多亏了夫人赐的那张方子。夫人对老奴的恩情,老奴怕是这辈子也报答不起了。”
她的语气仍是恭谨而殷切,可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感觉,自从她陪着卫华重新回宫后,待我似乎比从前稍稍冷了一些。难道她是心疼卫华因为我的缘故被送到那别院受苦,这才对我有些冷淡?
再思及符婕之事,更是有些心寒。看来卫华只想当大雍的皇后,对做新朝的公主没什么兴味。而符婕方才在我二人面前所言,怕是有些存心挑拨。卫华只怕多半会想,纵然卫畴不会称帝,可若是到卫恒掌权时,她这弟弟又是否会彻底夺了她夫君的江山。
因对符婕失望,我便不打算再理会于她,无论她是悬崖勒马,还是继续执迷不悟,都随她去吧,若是她真要自寻死路,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
不想过了数日,我又去行宫探望卫华,走到半路上,便见符婕领着宫人朝我走来,借口顺路,同我并行了一段。
她命从人们远远退开,低声道:“多谢妹妹不曾到丞相面前告发我们父女。至于那件事,妹妹放心,我父亲回去后同他的幕僚商议,均觉得太过冒险,不愿赌上身家性命襄助我们母子。我再是不甘心,可是父兄不愿出力帮我,我一介深宫妇人又能如何?”
她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
“先时,我还觉得妹妹可怜,幼年丧父、兄长战死,家园被毁、寄人篱下,被卫畴当作棋子一样送去联姻,跟着又死了丈夫……同你一比,我的日子便如在云端一般,虽说嫁的天子是个傀儡,可到底还有个皇后的名头在,说起来,总归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是现下看来,当年京中那些贵女里头,竟是你最为好命,卫畴不嫌弃你是再嫁之身,娶你做他的儿妇,你那夫婿卫恒又极是疼你,至今身边一个妾侍也无,马上还会成为齐王世子,说不得将来,你我的地位还会易地而处,你为皇后,而我,则沦落成个公侯夫人。”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还请甄妹妹念在昔日姐妹之情的份上,好歹护住我那两个孩儿的性命。”
看在她这一番慈母心肠上,我轻声道:“姐姐放心,稚子无辜,便是真到了那一日,新君必会宽仁相待的。”
符婕道:“那我便先谢过妹妹了。”
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岔路口,她朝我微一颔首,领着宫人往她的中平殿而去。
我原以为一场祸事就这样消弥于无形,是最好不过的收梢,哪知半个月后,到了雍天子刘燮寿辰那天,卫畴带着阖家老少进宫为天子贺寿。
正当寿宴之上,满座皆欢之时,卫畴忽然历数符皇后的数桩罪状,跟着一声令下,召出一队甲兵来,当着雍天子的面将符皇后和她所生的两位皇子从他身边拖了下去。
我这才知晓,竟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将符婕父女意图谋害卫畴之事揭发了出来。
若是卫恒称帝,取雍天子而代之,我自是有把握能护住符婕的两个孩子,可是现下,我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符婕想来也是明白这一点,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朝她的夫君,她侍奉了十数载的男人哭求道:“陛下救我,好歹救救两位皇儿!他们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刘燮却拿衣袖掩面道:“朕之命亦不知能活到几时!”
卫恒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骂道:“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简直枉为男儿!”
片刻后,卫畴唤他去捉拿伏完一家,他便命尹平护着我先行回府。
我正要走,不妨我那天子表哥却忽然走到我身边,同我叹道:“表妹,天下间可还有此等惨事?”
他竟还有脸同我诉苦,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身为男子,不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去除掉权臣、夺回权力,只知道利用自己妻妾的外家之力,先是祸害了童贵人还嫌不够,又将自己的发妻也算计进去,故意利用卫华有孕来刺激符皇后。
便是死了一妻一妾并三个孩子又如何,妻子没了他可以再娶,儿子没了他可以再生,只可怜童贵人和符皇后,为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不但搭上自己同孩子的命,还连累家族百余口人都丢了性命。
这样的男子,简直是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卫畴虽然恼恨符婕父女胆敢图谋害他,但他却仍保全了符婕身为皇后的体面,赐她全尸,一杯毒酒送她上路,连同她的两个儿子,也一并鸩死。
卫恒见我对符婕母子颇有怜意,便去求了卫畴,以贵人之礼将她下葬,两位小皇子亦按皇子之礼葬在她的身边。
符婕死后不到一个月,卫畴便逼着雍天子立卫华为后。我再到宫去探望她时,她心情极好,整个人都喜气洋洋。
因为姨母这些时日卧病在床,我便没久待,恭贺了她几句,再送上贺礼,便告辞了。
等看完姨母,回到府中,见仍有些天光,便从针线筐中拿出早先裁剪好的细软棉布,继续做起一件小衣来。
才做了几针,便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
卫恒不知何时摸到了我身边,正举着那件小衣仔细打量,“这似是给婴儿穿的……”
他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满眼期盼地看着我道:“阿洛,你莫不是有喜了,难怪这几日,你总不让我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