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聆听洵溱的质问,怒气未消的柳寻衣静坐不语。
“你愤怒,是认为我在贬低你的苦难,漠视你的努力。”洵溱缓缓提高声音,郑重其事地说道,“但我可以对天起誓,我洵溱没有贬低、漠视任何人……尤其是你柳寻衣。你的付出、你的渴求、你的期盼、你的磨难,你流的血、你受的伤、你吃的苦、你渡的劫……我统统看得见,而且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洵溱言出肺腑,眼泛泪光,令柳寻衣的心如遭重击,不禁为之动容。
“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嘴上说的多么轻松?可是你的心里明明一清二楚,你和他们根本无法分割,否则你何必在萧谷主和谢府主之间苦心斡旋?何必挖空心思应付各大门派?又何必……继续留在这座丹枫园?”洵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愈发恳切,“你刚刚那句‘与我何干’,恐怕连你自己都无法说服吧?”
“我……”直至此刻,柳寻衣终于恢复理智,看向洵溱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忧郁,“你说得对,我连自己都骗不了……”
“离开朝廷,失去赵馨,前者于公,后者于私,皆令你心灰意冷,信念全无。”洵溱叹道,“至于江湖中的打打杀杀,成王败寇……如我所料不错,你从未真正在意,因为你自幼在天机阁长大,整日沉浸在‘皇恩浩荡’的大雅之堂,‘江湖皆草寇’早已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执念。你也许从未轻蔑过江湖中人,但你却一直将自己视作庙堂正统,习惯了作壁上观,故而无法适应……亦无法融入其中。过去你吃的是皇粮,办的是皇差,凡朝廷下令皆是天道,凡对抗朝廷皆为叛逆。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潜伏在洛天瑾身边是否危险,更不在乎得罪多少江湖势力,甚至你连对手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在乎,你只知道自己是兵,他们是贼,官兵捉贼天经地义,就这么简单。你敢孤身一人前往西域,在天山玉龙宫的眼皮子底下抢夺惊风化雨图,也敢纵横南北,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说到底,皆因你一直将自己置身于江湖之外,笃定自己迟早能够功成身退,回归朝廷加官进爵,所以你看热闹……不嫌事大。”
洵溱字字如刀,句句似剑,一字一句无不深深戳进柳寻衣那颗愈发激动的心,以至于他的目光越来越纠结,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连手脚都开始变得无处安放,无所适从。
“在你心里,武林盟主的宝座,恐怕远不及天机阁少保的官印更加可靠。只可惜,你的性情过于耿直,虽然身在朝堂,但骨子里却流淌着江湖儿女的血。此乃天命,注定你永远无法为朝廷建功,沦落江湖才是你的最终宿命。”洵溱又道,“你替朝廷办差可以刀山火海,不避生死,但让你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明争暗斗……恐非你内心所愿,只是碍于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这些人,也许……还包括少秦王和我,因为我们与你或是挚友亲朋、或是患难与共、或是难分难舍的复杂关系,令你不得不随波逐流,去面对一些你根本不需要,也不在意的东西。更无奈的是,江湖争斗必会遇到诸如金复羽这般心狠手辣的劲敌,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你不仅仅可能命丧九泉,更有可能累及无辜。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亏,你自然万分迷惘,也自然不知何去何从。”
洵溱的直言不讳,令面色阴沉的柳寻衣变得有些局促。他溢满汗水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攥在一起,内心的犹豫挣扎于眉宇间绽放殆尽,即使是成竹在胸的洵溱,见状也难免感到一些意外。
似乎柳寻衣内心的牵绊,比她预料的更加繁杂。
“柳寻衣,你……”
“这些事……我一直藏在心底,莫说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他们一无所知,甚至连与我歃血为盟的苏大哥,以及形影不离的唐阿富……都不曾窥见分毫。”柳寻衣声音颤抖地说道,“洵溱,你……真厉害。”
“他们难以窥见,不是因为愚钝麻木,而是因为你……不希望他们失望,所以存心隐瞒。”
“知我者,洵溱也……”
“我宁肯不知!”洵溱眼神一暗,语气竟有些莫名的伤感,“你怕他们失望,难道就不怕我失望?”
“我……”
“柳寻衣,休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洵溱轻哼一声,蔑笑道,“今夜我能猜出你的隐秘心思,并非我洞若观火,而是你……存心露出破绽。你故意让我知道,意图表明自己胸无大志,希望我和少秦王放你一马,让你和西律武宗划清界限,是不是?”
“你们在我身上押了这么多赌注,岂能放过我?”柳寻衣苦涩道,“无论我是否情愿,现已是身不由己。西律武宗也好,贤王府、绝情谷、湘西腾族也罢,都已在我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此生此世怕是无法割舍。既然无法改变,我又何必在他们面前长吁短叹,徒增烦忧?”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洵溱对柳寻衣的解释将信将疑,“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继续隐瞒?”
“一者,向你示诚,以盼日后能够以诚相待。”柳寻衣神情一禀,义正言辞道,“二者,你聪慧过人,而且置身事外,许多事看得通透,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帮你?”洵溱一愣,“帮你什么?”
“帮我指条明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