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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薨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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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对,以唇际不屑的笑意划出楚河汉界般分明的距离,“你有尊贵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儿女双全,位极中宫。你还有什么不安生的?”

皇后的呼吸渐渐受窒,急促而沉重,那声音如错了点的鼓拍,绝望地敲打着。胸中忽然大恸,他的疏离,原来就是她的绝望。那样前所未有的绝望,盘根错节占据了她行将碎裂的身心。“皇上,您对臣妾若即若离,臣妾从来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过没有,寻常妇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罢了,可臣妾是皇后,六宫的人堆到一块儿,臣妾站在峰巅上。臣妾没有什么可以依凭的,若您的心意变化,臣妾所拥有的貌似安稳的一切便会烟消云散。”皇后的哭声哀怨沉沉,她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经得起这样激烈的情绪,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开水太久的行将干枯的鱼。

殿阁里静极了,青雀舫偶尔随着水面的波动均匀而和缓地起伏,像遥远的时候母亲轻轻摇晃的摇篮,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烛台上的红烛烧得久了,烛泪缓缓垂下,嗒一声,嗒一声,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静静侧耳,听着周遭细微的响动,良久,他亦动容:“皇后,你从未对朕说过这么多话,从来也没有。所以竟连朕也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不安稳,这样害怕。只是皇后,一个人的愿望不能太多,太多了,连神灵都不会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后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两位阿哥。哪怕永琮还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经有立储之意,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为着阿哥们来日的名声,许多事,朕都睁一眼闭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缓了声音,俯下身子,略带神秘之色,在皇后耳边低语如呢喃:“其他的事也罢了,朕听过只当是脏了耳朵,掏干净便是。但过些日子就是哲悯皇贵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问问你,你的族姐诸瑛,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没有一点不安么? ”

仿佛有惊雷隆隆滚过天灵之上,皇后身体剧烈地一震,睁大了浑浊含泪的双眼,颤声道:“皇上,多年来宫中一直传言是臣妾嫉妒诸瑛生下长子,所以害死了她!原来您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庞上疑云深重:“那么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抚指使,那么玫嫔和怡嫔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后的声线陡然凄厉,高高抛向云际,复又举起右手指天道:“臣妾发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发誓,诸瑛之死,绝非臣妾所为!而玫嫔与怡嫔之子的的确确是娴妃所害,不干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轻缓地握住她指天发誓的右手,温和道:“皇后真是病糊涂了。誓言若是有用,朕还要纲纪法度做什么?”

皇后失血的双唇剧烈地颤抖:“臣妾一生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保全富察氏尊贵的荣光,为了对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换来的荣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于死地,留下威胁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爱子私心,是想让永璜自生自灭,也曾故意纵容永璋娇生惯养,可臣妾从未想过要他们死啊!更遑论除去玫嫔、怡嫔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贱,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断断不会动摇嫡子之位,臣妾费这个心做什么?”

“做什么?”皇帝轻嗤一声,“你自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后,你一直忌惮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嫔与怡嫔之子,顺带着也除了如懿,岂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嫔与怡嫔出身低贱,那么如懿和慧贤皇贵妃若诞下皇子,你便会觉得是在动摇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对着一直顺服你的慧贤皇贵妃,你不也赐了她那么珍贵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以防来日么?便是如懿进了冷宫,蛇咬火焚,饮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应手!”

有片刻死寂,几乎要逼得人发疯。皇后哑声笑了起来,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凄然呼道:“是,臣妾是防着身份高贵的宠妃生子,是深恨如懿从前的张扬而在她入冷宫后加以挫磨,也曾因为高氏告诉臣妾如懿在冷宫诅咒永琏而欲杀之泄愤。可冷宫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极处,惶惑地望着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紧紧牵缠着床帐上垂落的杏色绞银线流苏。那流苏原是极韧,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后死死攥着不放,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似的。她原本温和端庄的杏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凄厉地嘶声道:“这些事,是谁害臣妾?是谁要害死臣妾?”

“谁要害死你?”皇帝忍无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倏地一跳,骤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热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痴狂:“原来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却隐忍至今才来问臣妾。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还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静如水,话语的锋利藏在悠然语调中:“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为,朕从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亏,但你是朕的皇后。作为一个皇后,你为朕生儿育女,也算节俭自谦,对着嫔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御下宽和,不曾让天下臣民有半分议论。朕若揭破你,只会让你成为朕山河岁月里的污点,让皇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袭华美的衣袍,纵使底下虫蛀蚁蚀,破败不堪,他也得保留着外表的金玉绮丽。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会少,但她屡屡进逼,不曾领会他的提点,也终将那些年的恩情积郁成了难以言说的厌烦。只是在想起他们共同的孩子时,那样纯真的笑脸,才会让他的情绪稍稍缓和。他知道她本性温和,并不如后来所知的那样凌厉,也知道她会极力维持着这样的温和过下去,只不过来日,终究会渐渐疏远,只剩下礼仪所应有的客气。

皇后静静地听着,所有的情绪在她的克制下渐渐平息,终于回到如常的雍容与宁和。她挣扎再挣扎,终于支撑着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这么顾及皇室颜面,顾及自己的颜面保全臣妾,实在是圣恩滔天。”她仰起脸,目视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报,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为了富察氏一族殚精竭虑,您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无所不用?您这样的性子,固然圣明聪敏,但亲近之人,无不为此所伤。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担着。可来日无论谁为继后,有您在一日,只怕下场都不会好过臣妾今日!臣妾就睁着这双眼睛,在天上看着!”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圆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点,沉声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数,皇后还想着身后的因果么?皇后还是好自保养着,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帝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凉的水上夜风扑面而来,无声无息地贴附上他的身体,像不曾经意的侵袭。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原本极力压着的恼怒之情,腾地窜起密密的火舌,和着皮肉被舔灼时的焦苦气味,竟有了一缕怜悯之意。这样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际,竟也会如此凄厉哀戚。他从未想过,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会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转渴盼着他的温柔。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他的心头。如果,琅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实并未做过那么多错事;如果,对如懿和后宫种种挫磨真的仅止于阿箬的无知和刻毒。

那么这个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错过了许多?

神思蒙昧的瞬间,他突然忆起从前,红烛摇曳成双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盼过,可以得到一位贤惠温柔的名门闺秀,相伴一生为妻。

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却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掀起金线绫罗红盖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说过:“妾身愿以富察氏的百年荣光,相随夫君左右,为夫君生儿育女,为贤良妻室。”

或许曾经,他们都曾真心地期盼过,未来的日子可以风光明媚,永无险途。

却最后,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长女,次子,第七子。唯余下一个璟瑟,如今也要嫁为人妇,不得承欢膝下。

一场数十年的姻缘所得,只能留下这些么?

皇帝用力摇了摇头,似要摆脱这种不悦情绪的困扰,索性迈步朝前走去。李玉早已带人候在外头,见皇帝独自负手出来,觑着皇帝的神色,乖觉地问道:“皇上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为皇后娘娘的病情担心吧?皇上真是情深义重,一直陪着皇后娘娘。”

皇帝并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话头,恭谨问道:“皇上,夜深了。请旨,去哪儿?”

皇帝扬了扬脸,不假思索道:“去娴贵妃处。”

李玉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驾。”

一行人迤逦而行,不过几步,只听得身后哀声大作,宫人们放声大哭。赵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声大呼:“皇后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风猝不及防地扑进他的眼,扯动他的睫,那样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疼痛,如细碎的裂纹,渐渐蔓延开去。他的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永琏,永琮,你们在地下别怕,你们的额娘来陪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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