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摆手,止住李永仲,慈爱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年轻,不晓得这军伍里头的路数——”陈显达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冷哼一声,道:“现下老夫若退下来,显字营的事还尽可关起门来自家说得,但若是突然病发,那时候只能由得上官拿捏!到时候老夫辛苦一辈子攒下的这点东西,就要全数便宜旁人!”
李永仲心中一跳。
“这回你暂任营官,既是考验,也是应急,但仲官儿你的反应却让老夫深感满意。”许是要说到正题上头,陈显达面色严肃不少:“你虽不是军户里头出来的,却是天生的武人种子,这年月,那些个纨绔膏粱都能做官为将的,如何你就不成?”千户官意有所指道:“人哪,要紧的第一条,便是要守住本分!有些人,自以为与众不同,却不晓得众怒难犯的道理!”
他不待李永仲深思,紧接着道:“此番你出战白撒所,胜战而归,这是实打实的军功!也是晋升的梯子,千万攀住!先前老夫同指挥使通过气,现下你又新立一功,和先前阿落密的战功一并算上,功劳非小!”
“明日,你就和老夫去见刘心武,将此事定下。”陈显达紧紧盯着李永仲,强硬地不容拒绝道:“显字营是老夫一手一脚拉扯出来的,老弟兄们都是辽人子弟,同川人本不相同,咱们的名号也不甚好听,”——陈显达对自己的“好名声”还是有充分的认识——“显字营的事,还是咱们营里头的人说了才算!”
陈显达加重语气:“仲官儿,你莫有顾虑!既然入了这杀伐场中,就得奋力向上!不然只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老夫将显字营交给你,自此往后,你既是它的靠山,它也是你的依仗!你须记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营中军回来,李永仲的脸上便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平日还敢跟他说笑两句的亲兵秦勇,看他脸色,连出气都不敢高声,唯恐惹来李永仲不悦。他将晚饭——不过是一个干饼,一碗杂粮粥,最后还有一碟子大头菜——放在帐篷里的小杌子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快到帐门,忽听见里头李永仲问了一句:“曹金亮在哪里?”
“先前属下看曹副官同刘哨官一同吃饭,现在看时辰是夜课,多半去给什长们上课去了。”秦勇看李永仲脸色尚可,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了一句:“队官太忙许是忘了,让曹副官去上课,还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是有这么回事。李永仲心里默了一句。他忽地起了兴致,几口将晚饭吃饭,随手抓起饭盒出了帐篷——丁队规定不论官兵,自己的饭盒自己负责清洗——到外头拿葫芦冲了冲水,他倒不必担心干净与否,无论粥饼都没有一丝油星子,饭盒用凉水一冲,就连是否用过饭都看不出来。
“走,咱们去看看曹副官上课。”李永仲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放了饭盒转身出了帐篷,秦勇赶紧跟上,怕李永仲不知道地方,还特意提醒一句:“今晚的夜课轮到乙哨上,现在应该在陈哨官的帐篷里。”
几万大军挤在赤水城里,还得留出校阅,通道等等地方,可想而知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地盘得有多小,原本一什一帐,到了赤水,就不得不两个什挤到一起,平时关系还好的倒好说,彼此关系恶劣的,这些天的鸡飞狗跳可想而知。
不过在丁队当中,这类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说,这里没有发生此类事件的土壤。接到合帐的命令之后,几个什按照顺序住到了一起,又一起动手,将原本的帐篷改得更大了些——他们的帐篷原就和一般明军不同,每一片苫布都打了圆孔,用结实的皮绳锁边,只要将两片苫布的边缘相叠,再用绳子穿孔绑紧,就能变成一顶比原本大出一倍的帐篷,却又没有占地太多。
也因此,不过是几个什长加一个哨官和一个副官,帐篷里头容纳完全绰绰有余。
夜课的制度理所当然的来源于曾经的李家护卫队。经历过几百年后完整基础教育的某人想当然地认为能读会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原谅一个从高中毕业之后就迅速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蜕化到连心算两位数加减都会卡壳的人——李永仲完全不知道,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上,读书识字不仅是一种少数人的特权,还是一种少数人垄断的特权,他必须感谢自己回到的是几百年前的明末而不是同时期的欧洲——某个国王藏书五本,还被认为是藏书最多的人。
于是,成为李家护卫最早的那一批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敢相信中,过上了堪称梦幻的生活——有吃又喝,有住有穿,最后东家居然还教他们读书认字!不过穷不过了,索性想贱卖一条性命,没成想却落进了福窝里头!至于训练——其中的某人用诧异的语气反问当年还是太年少天真的李永仲:“这哪里算得上苦!?能敞开肚子吃饱,便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苦!”以至于后来要招收第二批护卫时,这些人很是惊惶不安了很长时间——唯恐东家不满意他们的表现,所以要招人来替换掉他们。
很久以后,当这批以为自己上辈子修桥铺路积德无数才能遇上这么一个好东家的穷汉一个个功成名就之后,想起当年种种,印象最深的不是当做教材示范的李永仲一笔只能勉强用清楚来形容的狗爬大字,也不是因为默写不出头天所教的汉字而被罚负重跑圈,而是每次小考之后排名前列的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一道美食——
盐工牛肉。
这些已经位居人臣顶端的昔日穷汉感叹道:“再没有甚么肉能有那时的牛肉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