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这事查来查去跟李似锦没有半点关系,却扯出了高泽鹏。
高泽鹏又将江宝舫叔侄给拽进去了,现在还在调查,牵连的越来越广。
看起来这只是一系列的偶然事件,合情合理,涉案的高泽鹏、江哲超、江宝舫,依照他们的性格,会导致这些事的发生也不意外。
若是高泽鹏还是苗茂林的女婿,江宝舫也没有找茬将他挤兑的待不下去,就算是江哲超蠢一些,也许也没有这么多的事。
可莫名的,鞠东平就是怀疑李似锦跟这事有关系,这是一种直觉。
他开始对李似锦生了警惕之心。
就连此刻,他面对李似锦心中有些不安,这个年轻人让他觉得危险。
有些事脱离了掌控,无法预料下面会如何继续下去,事情发生得毫无章法,他却觉得总有一根线,会将这些凌乱的东西都窜起来。
他甚至忧心他也会被牵扯进来,虽然现在他还是土地案中的受害者,即将获利者,江宝舫应该也不会将他们两人的事儿给交代了。
鞠东平越是不安,面上越是平静的跟李、林二人寒暄,他无法从李似锦泰然自若的神色下探究出什么来,将目光重点放在了此次不管是县里、还是西华厂里,都算是赢家的林秉予身上。
“老林,你们刚才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林秉予眉眼都是笑意:“说你那块地的事,上次给你搞砸了,我可愧疚了几天,好在现在这地应该能照价卖给你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鞠东平“哦”了一声,面上也勉强笑了。
语气忧心忡忡:“这次我跟老江……”
林秉予不以为意的道:“你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他还会为这事怪你不成,他那侄子也是该管管了。”
这并不能安慰鞠东平,他探了探李似锦的口风,可直到晚宴结束了,他也没有得出任何消息和结果来,倒是出了宴会厅,下楼的时候碰到从隔壁厅出来的局党委书记老马和海浪。
他们带着几个民族干部在别的厅,传统的回民,并不饮酒,一般也极少参加这样的宴会,也少与汉人同桌吃饭,不过今天的晚宴考虑周到,有清真餐厅。
海浪没有喝酒,看见李似锦却跟醉了似的,笑着没心没肺的嚷嚷道:“李慕,这次欺负你女朋友的高泽鹏和江哲超都犯了事了,他们倒大霉了。”
上次李似锦利用他,他自然不高兴。
一时楼梯间陡然静默。
瞬而,目光都冲李似锦看过来,参加晚宴的大多是这一片戈壁上的采气、采油、管道、集输、基建等单位的领导,还有县里来的、市里来的、自治区委的,其中级别最低的也是行业精英,有工人,有普通职员,其次就是队长,随便拎出来一个比李似锦职务高。
大家都看着他,他个子高,在人群里十分的明显,又喝了酒,喝一杯就上头,现在脸上红彤彤的,只目光淡淡,冲海浪“唔”了一声,“谢谢你。”
海浪道:“嗐,你谢我什么?”
“就是谢谢你,等明天我怕忘记了。”
他走路还稳,说话却稀里糊涂的,众人也只当他喝醉了,海浪怀疑是上次他作证,怼着江宝舫将老黄牛“贿赂”高泽鹏的事情弄大的事儿。
再要说什么,李似锦已经下楼走了,他不理会别人的视线以及闲言,等过了明日,也不会再与这里的许多人聚在一个楼里吃饭了。
只有鞠东平不将李似锦的话看成是胡言乱语,他跟李似锦一桌,他知道李似锦也就跟林秉予喝了一杯,他可是连筷子都没举起来过,林秉予帮他说话,他也不给人敬酒,能醉到哪里去。
鞠东平心中略惊疑的看向海浪身边的老马,心里飞快的盘算:“海浪的舅舅是老马,可老马跟苗茂林之间暗潮汹涌的,江宝舫都听苗茂林的,所以,海浪在西华混的还不如李慕呢,李慕谢他什么?”
他直觉明天会发生点什么,可明天只有一个书画展,摄影展,一个是宣传廉洁,一个是展示戈壁十五年变迁,他在人群里看到了苗茂林的后脑勺,望了几眼,依旧摸不着头脑。
回来宾馆房间的李似锦哪里有刚才的半点醉态,不过许是体质的关系,那一杯酒就让他身上带了酒气。
石墨知道他是一杯红,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他借酒撒泼,抱着石墨很是折腾了一番,动静太大了,闹得隔壁听得声响,不能安宁,郁闷的捶墙警示。
第二日,石墨没脸出门,等走廊里没半点声了,磨蹭到中午,才出去吃了饭,又跟李似锦一起去看书法和摄影展,李似锦觉得自己肯定会得奖,非要拉着石墨一起去。
李似锦的字,石墨早就见过了,只要她想看,她随时都能够看,别人写的,她觉得无法超越李似锦。
戈壁十五年的变迁,都在她心里,她只要闭上眼睛,都能够想起这些变化。
昔日是萧条落后,如今依旧萧条,却也有了不小的发展变化,多了活力,也多了污秽。
只是,她也从当初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了满腹心事的小女人,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她有了一个最好又最坏的男人。
下午来看字看摄影的人不少,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
石墨和李似锦到的时候,不少人正围着一副画看,这副画被挂在摄影区里。
李似锦带着石墨过去。
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组。
她最先看的是一副水墨画,近处的骆驼刺,大片的湖,湖面的小舟,远处的小普陀庄。
画面平静又悠远,她眸子一缩。
第二幅画的是三岔口。
十多年前还贫穷、脏、乱、差的三岔口,一旦变成了水墨画,竟然一点也不难看,明明是三岔口,却又不一样,那毫无特色的灰扑扑的房子,从一家院子里跃出来的黑狗,竟然也多了古朴意趣。
水墨果然是贫穷最好的掩护。
一共有四副,还有一副在广袤的看不到边的戈壁上,一匹野马像是受了惊吓,往远处跑走了。
最后一幅,画的井场边上的红柳丛里有两只兔子,一追一赶,像是围着红柳绕圈圈。
石墨努力分辨这画上鲜红色的印章,那扭得跟蚯蚓一样的篆体字,她勉强看出来一个“李”字。
身后李似锦道:“兔子成年了,就可能会出现绕圈转的行为。”
石墨“哦”了一声,对兔子并不感兴趣,她小声问他:“你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你睡觉的时候。”
石墨用手肘拐他。
李似锦又将话题拉了回来,“那天在Q2罐区的值班房里,你就跟兔子似的跟我绕圈圈,好像随时都要跑,好在,最后只是绕了一圈,终归还是我的。”
石墨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说的像是她故意吊着他一样。
“而科学证明,兔子绕圈转是一种求爱的行为。”他说完了,用一种“你承认了吧”的得意眼神看石墨。
“……”
“这就是我这幅画的灵感。其余的都是按照照片画的。一会我得奖,你说有人问我,我要不要回答呢?”
石墨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她觉得他就是故意逗自己的,淡定的道:“随你。”
就不信一会他真敢说。
不过,很快,石墨就后悔了。
李似锦的画好,毋庸置疑,不过再评审的时候就有些争议。
主题可是“真实的变迁”,水墨画可是意象的,不一定真实。
还真的有人问李似锦,石墨知道他在外很正人君子,至少,从未听他将他们二人的事情往外说,她一点也不怕,哪知道,他这次道:“前面的三副都是根据照片画的,后面的那一副,我是……”
他说着,攫住了石墨的视线,不怀好意的看她,石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会这么不要脸吧?
他顿了一下,唇边是止不住的笑意,像是想起了美好的往事。
那天,他瞅姑娘屁股上有没有沾上灰,她敏感的扭开了身体。
一个呼吸面罩,她用了四张湿巾。
“我是亲眼看见的,那只兔子很有趣,有一双狐狸眼,迷蒙又狡猾……”
石墨脸上有些热,用力的瞪他,在别人觉得他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时候,他却突然止住了。
会场的气氛很轻松。
林秉予问:“小李,你说是组图,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对啊,你这后三副都像是动态的,有活物,有动物,第一幅怎么没有呢?”
李似锦闻言,看向林秉予,很是高兴:“林书记果真是知音,第一幅上也是有动物的,不过没有画出来,那照片上的太复杂了,不好画。”
他这么说,引得大家更是惊奇,纷纷猜测可能是什么,有的猜是鸟,有的猜是猫儿,水里的鱼。
连耗子,厨子洗的猪肉,鸡都猜了,李似锦还是摇头,众人越发追着他问不停。
“前面三副的照片能展示吗?不看到照片也不知道这画是不是写实啊。”市里一个领导道。
“以前偶然路过这些地方拍的,画面不清晰,也不好看。”
“我看就很有趣,拿出来大家看看嘛。”
林秉予笑着问道:“小李,你十多年前以前还到过小普陀庄和三岔口啊?别吊人胃口了,拿出来吧。”
李似锦道:“鞠总的十多年前的小普陀庄也是这戈壁上的标志性建筑,来了这里肯定得拍照。鞠总今天带的小普陀庄的照片多,以为会重复了,我今天就没带来,只有U盘里有扫描过的。”
他特意看过来,鞠东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昨晚心中不安,想到今天的摄影和字画展,找人将全部的作品都提前查看了一遍,尤其是李似锦的,更是重点关注,实在没有看出异常来,要是有问题的,肯定得毁了。
偏偏有人催促李似锦要看照片,鞠东平也没好去拦着。
听说有电子版,有人兴致勃勃的找工作人员去拿投影仪,在一边的电脑上展示,看看水墨画和实拍的差距。
李似锦也不推脱了。
有人建议:“这些照片都上交了电子版的,干脆一起放吧。我们又不是专业的,一屋子照片看得我眼晕。”
无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李似锦的U盘就挂在随身的钥匙上,直接交给了鞠东平,他是这个摄影展的赞助人,这一次的一应开销都是他赞助的。
李似锦坦荡荡,鞠东平放下心来,示意工作人员去播放,最先就放他的。
照片一出来,场上原本还打赌,谁猜对了第一张照片里的动物。
此时,顿时静悄悄的。
这第一张照片,画面的角落里有两个人,又只有一个人。
鞠东平眼皮一跳,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豁然开朗,他就知道有一条线会将那些他怀疑,又不解的地方都窜起来,他做了这些,都是为了石墨。
第二反应则是,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简直了!特么的真是见鬼了!
李似锦就是要作死他鞠东平,他怎么不发网上去?登报,做牛皮癣小广告满厂满城里发去,偏偏在这里发。
集体安静了有一会,石墨也没算时间,也许是五秒,也许是十秒。
还是海浪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大声的问道:“鞠总,这才是今天的冠军吧,有这好照片,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
海浪终于明白李似锦谢他什么了。
这家伙又利用他,每次都拿他当出头鸟,他就是谢他出头。
鞠东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看向李似锦,李似锦平静的看着他。
他赞助的书画摄影展上放了这样一张照片,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那边还有记者,江宝舫要是知道,只当他是故意的吧?
这下江宝舫在局子里不知道会不会乱咬去,江宝舫会恨李慕和石墨,可最恨的,又能张嘴就咬住的还是他鞠东平。
就是鞠东平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会他恨李慕,当然恨得要死,恨不得找人将他杀了,可之后,还有一连窜让他厌恶的人会登场,他们会不断的落井下石,让他去恨的咬牙切齿,分担他对李慕的恨意。
等到他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出来,他还有机会对付李慕吗?
李慕这样的人,没有机会他也能造出机会来,只要他想,他可以攀登到鞠东平不能达到的高度。
一旦这样,鞠东平就是憋屈,也只能一如当初的石墨,忍着、受着。他当年也大抵跟那个哭泣的小姑娘说过这样的话,都给了因公殉职了,你还想怎么样?
鞠东平有种预感,李慕一定会还给他一样的话。
这时,海浪的一句话已经掀起了千层浪。
有人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马立刻阴阳怪气的回答:“苗局,那会你在西华当厂长,你处理的呀,哟,我记起来了,因公殉职。溺死在休闲的地方也算因公啊?当国家的钱不是钱呢?”
海浪看了一眼舅舅,又看苗茂林,最后看向嘈杂里一派平静的李似锦,无声的道:“你特么是该好好谢谢我,谢谢我舅舅。”
李似锦换了任何地方发这张照片,也不会有现在的效果,别看这满屋子的人都和和睦睦的,可面和心不合的还真不少,也不是没有厌恶苗茂林的,更不可能只有老马一个。
换了平常,倘或发在网上了,那些跟西华无关的人,看看照片,也就聊聊罢了,除非是有心人,不然谁会有那闲心来踩一脚苗茂林。
可现在的氛围不一样,就算是那些想抽身的,老马也会逮住这次的机会,将人拉住不放,他绝对不会让苗茂林只弄个不大不小的罪,轻飘飘的受个处分,检讨检讨,然后继续该干嘛干嘛去。
所以,大家一起上吧!
“那是江宝舫吧?他也不帮把手……”
“鞠总,到底怎么回事啊?这照片真不是你拍的?不是盯着的,谁能抓的这么准?”
也有人恍然,“原来上面的动物是人啊,果真是不好画。”
“……”
现场一片混乱,七嘴八舌,谁还在意摄影展是要宣扬戈壁的变迁,倒是书法比赛廉政的主题派上了一个嘲讽的用场。
天黑的时候石墨在警察局见到了丁翠娥。
她急急忙忙的跑来,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面上有些苍白,依旧只抹了口红,石墨被李似锦搂着肩膀正要出门。
丁翠娥急促又有些萧索的喊:“小墨……”
石墨不太想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以前她想过,等到报复了江宝舫,她要狠狠的奚落这个妈妈。现在她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有些心愿已了之后的无力。她不理会丁翠娥,应该是能够惩罚她的吧?
后面的事情,她管不了了,也猜不到多复杂。
她任由李似锦搂着走了出去。
之后的发展跟江宝舫救不救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只是这一起牵连甚广的贪腐案子里极小的一部分,却又因为一组水墨画《动物》,让人们津津乐道,甚至引起了一番唇枪舌战。
真相已经无人得知,也许江宝舫真的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因为跟动物一样趋吉避凶的本能,没有救人。
也许他真的做了什么,照片上无法显示出来,像某些畜生一样,无情无义。
所以这幅画,叫动物也算合适。
很多时候,人,不也是靠最原始的动物的本能行事么?
就好比第四幅里的兔子。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李似锦就喜欢折腾,石墨就喜欢笑眯着眼瞧他。
她有时候也迷糊了,觉得自己是真的绕着圈子逗李似锦,而并不是要拒绝他,当初她怎么不死劲的逃呢,也许,这就是她动物一样的本能。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在他身上闻到了另一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