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哎”了一声,“那是好事啊,双生子倒是不多见,你的情况也不算糟糕,现在别说话,专心想孩子的事,我给你正一正胎位,别担心,小半个时辰就能出来了。”
余淼淼“嗯”了一声,除了相信这素未谋面的妇人,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有脚步声传来,去隔壁接生的妇人先回来了,在院子里跟几个进出的丫鬟发闹骚,“吴老二家要生孩子的妇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说是先前跟男人吵了架跑出去了,满屋的人都抓瞎了,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说要出去找呢。要我说,这还真是找死,生孩子还瞎跑什么,这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妇人还要说什么,被人喝斥住了,院子里的女主人又细细问了隔壁的情况,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但是她却是知道的,余淼淼的男人已经死了,隔壁的肯定有古怪。
要是朝廷拿余淼淼,也不至于弄的这么遮遮掩掩,那多半是私仇了。
女人回望了那屋里一眼,眼中微暗,听着那细细碎碎的呻吟声,叹了一口气,吩咐那妇人道:“妈妈,去让旺儿拿了郎君的帖子,有巡逻到咱们门口的官差,跟人说一声,就说隔壁的有古怪,趁乱打劫。”
“九娘,咱们没有证据,这话可不能……”
妇人也看了看屋内,心中倒是狐疑,指了指那屋子,压低了声音问:“九娘,里面是……”
李九娘点点头:“妈妈先别多问了,一会子再跟你细说,还有事让妈妈帮着办,快去快回,瞒着公爹一些,莫弄出动静。”
这妇人虽然还有满肚子的疑问,李九娘催促,她也只能赶紧去了。
等人出去了,李九娘又找了心腹丫鬟,做了一番安排,暂且不提。
屋内。
余淼淼要用的东西也都备齐了,那张妈妈帮她在肚子上抡了一会,已经满头是汗,趁着她转身去拿开水的时候。
余淼淼毫不犹豫的拿了加长的绣花针,几乎全部刺进肉里,连续按了几处穴位,身上的血液顿时像是沸腾起来,和那阵痛一起,让她恨不得昏死过去。
孩子快出来了,她疼的要死,累得要散架,也不敢松懈,经过这一番挣扎,眸子像是要沁出水的黑玛瑙。
肚皮上像是有一根筋脉凸起来一样,又像是缠了树藤一般,她拿起最后那一根针,沿着那线状的痕迹一点一点的往前驱赶而去,这凸起消散的极快,不过是张妈妈断了一盆水,拿了毛巾的时间,她已经完成了,将又脏又湿的衣服拉下来,遮住了腹部,又将身体内的针取了出来,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不用担心女儿生下来活不成了。
她只觉得浑身轻松。
她也问她自己,她想死么?答案是不想。
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去做,有牵挂放不下,她不想死。
只是李奕就在这城里,不知道在哪里盯着她。
赵炽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她以为不会有疏漏,她会安安稳稳的生产,甚至出城去,却发生了今天的事,若不是遇见这个好心的人家,她差点连孩子也保不住。
还有唐括,倒不是担心唐括会对付她,而是她想不计后果的跟他算账,她知道,就算是没有唐括,她依旧会有今天的悲剧,可是,她就是恨不得他去死,等他一死女真乱了才好,她是没有本事完成赵蛮的心愿了,找唐括算账大约还能够试一试。
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命出去。
现在好了,距离毒发还有七日,够她做许多事情了,至少孩子应该是安全了。
到时候她就说孩子胎死腹中了,这乱世谁会注意到婴儿,她托付给李似锦,让他将孩子们送去播州,想来他也不会推迟。
只是蛊虫也有寿命,听闻本命蛊的寿命,若是没有意外情况发生,与主人是一样的,蓝家寨历史上,最长寿的本命蛊记录是七十余年,这药蛊先前在蓝氏那里已经有十多年,又在她身上近二十年,近四十年了。
希望蓝家寨里能在之后的十几二十年里想到办法,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倒是不担心杨家和蓝家寨不管孩子,欠下蓝家、杨家的,她这辈子也无以为报了,倘或房陵的东西能够保得住,也算是给孩子的生活费,若是什么也没有,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时间不多了,她脑子里想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突然身体一轻,张妈妈“啊呀”了一声,道:“先出来的是个小郎君。”
听见孩子的哭声,有人进来给余淼淼递了一碗糖水。
趁着孩子还没有生出来这时间,余淼淼给张妈妈打预防针,听说她出生的时候,身上都是恶疮,十分恐怖,余家人先前险些以为她活不下来了。
“我先前看大夫的时候,大夫说有个孩子有些问题,身上有热毒,一会别吓着妈妈。”
张妈妈一边将孩子清理干净,一边道:“那有什么吓着的,好多娃娃生出来都带了热呢,那筷子略占一点黄连让娃娃舔一舔,过几天就消退了。”
话虽然是如此说,不过真看见余淼淼的三丫头的时候,还是有些惊吓,连连叹气,直道:“好好的龙凤胎,这个小娘子……哎,你也别忧心,好好养养也会好的。”
余淼淼点点头,看着两个孩子躺在身边,她勾了勾唇角,只闭目养神,并不敢睡去。
听到隔了屏风有个女人在细声说话,她用力咬了咬舌头才清醒过来。
“吴老二一家都被塞在杂货间里,说是遇见了歹人,可现在人早都走了,扑了个空,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没有闹出乱子来也是大幸,先别管他们了,找巡逻的人打听了没有,可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是怎么说的?”
“旺儿跟那余大人打探了一点子消息,说是朝廷正跟女真人谈判呢,大抵也就是赔银子的事,谈妥之前估摸着郎君都不能回来了。”
说话的是先前被李奕请去的妇人,语气倒是轻快了许多,拿银子能够解决的事情,都不算要命的大事,他们这样的人家总比旁人好过一些的。
李九娘闻言叹了一声,“明日给郎君收拾写用的东西,差人送去,使点银子也成。”
那妇人应了一声,又道:“还说是早有两万援军到了,只是正好在路上遇见了太上皇的车马,太上皇去亳州,恐路上遇见女真人,这两万都去护送他了。这真是……”
李九娘亦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只是哼了一声,那妇人又说了几句,“援军先后都来了,这汴京城也该太平了,那些女真人也不敢狮子大开口吧?”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这才说起余淼淼的事情来。
李九娘问道:“巡逻的余大人什么时候再过来?”
“先前说是一个时辰寻一回,现在也快要到了。”
“去让人准备软轿,这就送出去吧,有巡逻的官差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那妇人应下,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余淼淼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李晗李九娘,拿了一身衣服过来,放在榻上了,余淼淼倒是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
“你醒了?正打算叫醒你呢。”李九娘冲她笑了笑,倒是跟余淼淼记忆中那个高傲恣意的小娘子,有很大的不同,眉眼之间多了柔和,也比当初圆润了许多,昔年斗酒会上意气风发的时候,好像过去了一辈子。
人家救了她的命,她先前跟李晗不熟悉,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能拿什么报这救命之恩呢,只能是欠下了,“谢谢你。”
李九娘道:“说这些做什么,思源说你也帮了他不少的忙,很多东西都是你启发他的,就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会帮一把。”
“本来你刚生产完,现在不该走动的,只是……家里有些不方便,对不住,你看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差了巡逻队的余大人送你过去,他们也不认识你,不会有事,若是没地方去的话,我倒是知道你娘家在哪,可以让人送你过去。”
余淼淼和余家的关系,李九娘也是知道一些的,劝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她们也没有真将你往外推的道理。”
余淼淼心知李九娘说的娘家是余家,只是她现在去投靠余家么?
她苦笑了一下,她还真是没有结下一个善缘,这汴京就是跟她犯冲,她摇了摇头:“不去娘家,我有别的去处。”
李九娘并不问余淼淼要去哪里,只点点头,“你先收拾一下,轿子马上就备好了。”
说完,她也无话再与余淼淼说,本来就是两个陌生人,也无法突然之间变得很熟悉,转身出去了。
余淼淼摸了摸松垮垮的肚皮,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穿了李晗备下的这一身,将那支被她嚼得一团乱的人参塞进嘴里生嚼了几下,直接咽下去了。
又抱了孩子,坐了轿子出去,此时天色已经发亮了。
余淼淼前脚刚走,李晗这里就有小厮过来找她身边的婆子传话,却是刘亭洲找她。
她就是再小心谨慎,家里有人生孩子,也传出去一些响动,哪里能够完全捂得住的?
李晗帮余淼淼的时候,最先想到的麻烦就是刘亭洲,刘亭洲因为赵蛮被牵连,传入汴京,之后就一直处于半赋闲状态,现在又因为女真入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处理他的事情。
刘亭洲若是不厌恶赵蛮,那肯定是假的,他巴不得拿了余淼淼去将功折罪,弥补其失察之罪呢。
李晗早做好了准备,现在倒也十分从容。现在才恍然想起她这公爹跟余朝霞有些暧昧,还好余淼淼有去处,若是真的送去余家,那可糟了。
刘亭洲问了几句,她一律推说是前日在城楼上守城士兵的遗孀,因为去认领夫婿尸身,伤心过度,在半路上突然发作要生产了,被刘妈妈碰见了,帮了一把手,现在人已经送回家去了。
刘亭洲没听出破绽,也并未追问,叹了几气。
却说余淼淼进了轿子,等轿子出了门,她隔着帘子,跟护送的官差说了先前李似锦给她准备的落脚院子。
这一路上,她搂着两个熟睡的孩子,直愣愣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又回想当初小刀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猜测这两个孩子长开了,不知道像谁呢。
她舍不得挪开眼睛,两个孩子都皱巴巴的,那个女孩儿更是脸上、头上都是疮,完全称不上好看。
好像也没有看多久,就有人通知她已经到了。
不过才离开这里一日,余淼淼却觉得过了许久,久到她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她撩开帘子,看到轿子边上的人,愣住了,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汴京的人她认识的没几个,这个还真认识。
杨灏。
不,不对,方才李晗都是称呼他“余大人”。
余淼淼以为他就算是当官也该是个文官,哪知道,居然在巡逻,这可是武人的行当吧。
再看昔日那个被保护的很好,像是生活在蜜罐子里,不谙世事的少年杨灏,如今也沾染了世俗烟火之气,被现实摧残的形销骨立,他目光沉静,脸庞坚毅。
这汴京既大,又不大,她先前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还觉得没有熟人,昨天在外面转了一圈,碰见的却全部都是熟人。
杨灏冲她点点头,并未多话,余淼淼是现在的乱贼,他则是二十年前侥幸活下来的乱贼。
杨灏看了看跟其他院子一样,紧闭着的大门,上前叩门,开门的小厮双眼通红的拉开门,见到余淼淼,顿时大喜,连连道:“夫人,你可算是回来了,四爷昨天看见那两个稳婆,急得要是,找了一夜,现在也没有回来……”
杨灏见余淼淼果真是有去处的,冲她点点头,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跟她交代一声,道:“我现在在东水门军巡铺任职,你要有事就去那里寻我。”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军巡铺先前的士兵死伤许多,人手不够,我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也刚来。”
余淼淼点点头,心道,他先前应该是个文职。
杨灏道:“那我先走了,我回去交班。”
想起什么,他又顿了一下脚步,见门口的小厮眼尖的去打点跟他一起巡逻的士兵,无人注意,他压低了生意道:“婆婆身体不好,没几天日子了,前阵子念叨你,若是可以,你……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余淼淼问话,招呼了几个同僚一声,带着几个人急忙走了。
余淼淼望向杨灏离开的方向,天色亮了起来,街道上人烟稀少,汴京城里依旧是肃穆一片,不知道和谈谈得如何了,唐括又会提出什么条件来。
此时,赵蛮正在赶赴汴京的路上,这一路上的各种大道、小道的消息,忽而如火一样,灼得他五内俱焚,忽而让他如坠冰窟。
雪后路难行,他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三天三夜了,却还只在邓州,距离汴京还有五百公里,不眠不休最快也还得三天,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才好。
不久前才得来的胜利,也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喜悦,心中阴霾一片。
他先前从夹山西北行,破出女真和大宋的合围之势,让辽天禧帝见证他的“死亡”,还在北地的宋兵果然撤出,陆续回防,女真亦不得不谈幽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
又趁着女真出兵大宋、漠北、追击辽残兵,四处征伐而导致内部空虚,联合辽溃散部众,一起收复高昌回鹘王国,借助回鹘王国的地域优势,将紧跟不放的女真兵马淹没于大漠。
又联合突厥-契丹部,漠北被唐括无故打击的诸部(唐括打算将还没有强大的成吉思汗灭掉),并一应散部,将女真人还没有焐热的窝给占据了。
女真西路军依旧围困太原府,得知国内遭到重创,竟然面临和大宋一样的惨况,迅速回防,被伏杀与半路之上。
那辽东之地,他不与这些合作伙伴争锋,但是幽云十六州必须归还给他,大家各取所需。
要说对付异族,还得让他们自己来,将先前被辽人赶出去的部族全部带回来,拉弱打强,坑一个骗一个,这些多民族,在这场短暂的结盟之后,将面临无休止的利益纠纷。
可以预见,在未来许多年内,除非再来一个唐括,拿与福寿膏比肩的东西控制官员,一溃千里,不战而胜,或是做出强大的火器,有强大的铁骑,能够摧毁城池,不然很长时间内没有能力出兵大宋。
若是他手中兵马够多,将这里彻底收复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现在没有心情去善后或是惋惜,将善后工作匆匆交给了得力干将,带了半数的精兵火速往汴京赶。
他虽然先前就料到了宋兵会围攻房陵,但是预计他们能够守城直到他回来,哪知道突然发生了意外,淼淼给他的蛊虫在漠北竟然遇见了天敌,就这么意外死掉了,淼淼肯定是以为他不在了,竟然会去了汴京。
不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子了,先前他只是离开,她就眼睛红了几天。
失误之二则是他知道宋兵的战斗力弱,却还是高估了,云州撤回士兵就有三十万数,他算过了,各方可以调动的兵马也有二十万,再加上汴京有三万护城兵,五十多万人对抗六万女真兵马,怎么也能够顶住到他解决了女真老巢,将他们分而灭之吧?
哪知道,宋兵只能用一溃千里来形容,有人投降给敌人领路做向导,有人不战而溃散,并不费什么劲,竟然就直取汴京。
淼淼还在汴京,周修武肯定会守城,只剩下她一人在人生地不熟、又危机四伏的地方,要是城池被攻克了,女真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也不知道她该是多么无助惶恐,这小女人虽然在他面前胆子大,但是最害怕血腥杀戮......
想起来,赵蛮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初就应该铁了心强行将她送去播州避祸,就算是房陵失守,他舍弃位于大宋正中的房陵,往幽云十六州去也行啊,哪里有他的妻儿哪里就是他的家。
他自从离开家之后,也从未睡过好觉,现在又是日夜兼程,也让他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众将士也默默的跟着他苦熬,出了邓州,他才让人原地修整一个时辰,他能熬,那马也要受不了了。
他不知道,除了他推断的两点失误,还有更大的意外再等着他。